倪文錦
一
“生活是寫作的源泉”,這話本身并沒有錯。但如果誤讀并用偏狹的理解來指導中學作文教學,以至作文題目過多過濫地指向“當下”的“生活”,包括“我”的“生活”,其結果會如何呢?曾宣偉的新著《人字作文法》(2012年7月,文心出版社出版)就列舉出種種負面的事實。究其原因,正如曾老師所說,作文內容過多地指向當下的“生活世界”,“其必然忽視了學生閱讀中獲得的經驗,限制了學生的聯想和想象,限制了學生自由發揮創造的空間,而想象和創造正是寫作最主要的特征。”作文過濫地指向“我”的“生活”,“造成了很多題目學生無話可說。把沒有感覺的東西寫成有感覺,這又怎么可能不假不空,這又怎么可能有真情實感呢?”曾老師提出的問題值得我們反思。
關于寫作的內容問題,孫紹振教授就曾一針見血地指出:當前作文教學存在諸多問題的根本原因,是閱讀“主體論”與寫作“機械反映論”的哲學沖突。它造成了中學語文教學指導思想的混亂,從而使作文教學陷入困境。孫教授認為那種“貼近生活說”會產生負面影響,會因偏狹的理解而導致主體感覺的鈍化,并針鋒相對地提出了“貼近自己說”。他認為,光講“貼近生活”,就可能產生一種誤解:以為生活是客觀的,跟人的心靈有無關系是無所謂的,作文就是像照相機的鏡頭一樣去貼近它。這樣做的結果,就算沒有歪曲生活,大家寫出來的都是一樣的,而這恰恰是作文的大忌。作文是精神獨創的結晶,沒有自己的、不同于其他任何人的、獨特的體驗,就沒有生命。當然也可以說,要真正貼近生活,必須貼近自我,貼近自己感受最深的一點。生活中有許多東西是不可缺少的,但是在作文中,卻是沒有必要的,只有自己私有的、獨享的、他人所沒有的東西,才是值得你去寫一寫,去挖一挖。[2]
那么,孫教授的“貼近自己感受最深的一點”指的又是什么呢?語文教學界的老前輩葉圣陶先生實際上早就指出:“寫作材料都是諸位生活里原有的,不是從生活以外去勉強找來的。換句話說,這些寫作材料都是自己的經驗。我們平時說話,從極簡單的日常用語到極繁復的對于一些事情的推斷和評論,都無非根據自己的經驗。因為根據經驗,說起來就頭頭是道,沒有廢話,沒有瞎七搭八的無聊話。……作文原是說話的延續……順著這個方向走去,是一條寫作的平坦大路。”這就清楚地道出了寫作內容與學生“經驗”的關系。其實,對于“經驗”,杜威也有明確的解釋。他認為經驗既不是純客觀的事物,也不是純主觀的東西,而是“有機體和環境的交互”。毫無疑問,學生的寫作內容應源于他們的“經驗”(當然,寫作時根據表達的需要和目的,對主、客觀可以有所側重)。我們在設計學生的寫作任務時,必須考慮學生與寫作內容相關的經驗,或者能使學生生成寫作內容的背景經驗。如果學生沒有這些經驗,強要學生寫,那無論是考試還是平時的寫作,都會失去意義。
由此可見,曾老師提出的問題的確切中時弊。他主張,“我們都是生活中的人,對于寫作來說,缺少的并不是生活,而是你對生活的敏感度。沒有敏感的心靈,即使置身于驚天動地的生活之中你也不會發現什么。”他的“敏感的心靈”指的就是作為寫作內容的經驗,既包括個體親身經歷的、感受的直接經驗,也包括經由包括閱讀等“工具”所獲得的間接經驗。我們的語文教師能不能從曾老師的“敏感心靈說”中悟出一點寫作教學的靈感呢?
二
曾宣偉做過中學語文教師,也當過教研員,既了解一個班級、一個學校作文教學的“點”,也了解一個地區作文教學的“面”。因此,他能洞察當今作文教學片面強調“寫生活世界”的弊端并有深切的體認,同時也提出了自己的解決之道。他在《人字作文法》中借用“人”字鮮明、形象地表達了個人的作文理念:“人”字的一撇指向人的存在、性情、思維,這是潛在的、內隱的,這是教育的終極指向,當然也是作文教學的終極指向。“人”字的一捺指向作文本身的主題、樣式、表達,這是以文本的形式顯性存在的,是寫作的能力表征。只有兩者相互融合的作文教學才是完整的作文教學,否則,至少是有缺陷的。他指出:人,不僅意味著他的生命,而且還意味著他的生活的全部……。在存在論意義上,是因為精神的存在,把人的生存變成了“有意義”的“生活”,同時對“有意義”的“生活”進行文化認同、心靈歸屬與情感寄托,使人類生活在“意義”的尋求、確認、歸屬的大千世界中。這一作文理念值得借鑒。
當下,寫作的話題內容處在學生經驗之外的現象比比皆是。一些主題先行,背離學生真實經驗的寫作不僅在我們寫作教學中屢見不鮮,而且在大規模考試作文中也大行其道。例如,某年一省會城市中考作文題目是:“科技以人為本”“管理以人為本”“教育以人為本”……“以人為本”不僅在人們言談中使用頻率極高,而且在現實生活中也越來越受關注。請以“以人為本”為話題,寫一篇文章,寫出自己的關注與思考。這樣的題目提供的話題偏大、偏空,看似理念先進,但與初中生的實際思想水平和認識水平有很大距離,在限定的時間內考生很難落筆。再如,2006年,全國某著名大學自主招生的作文題目是:模仿貪官污吏寫600-700字檢討,要體現出其中的華而不實、雕琢堆砌、避重就輕和企圖敷衍了事(注:該語文卷滿分100分,作文占40分)。此題更加離譜。雖說想象力是智力的重要表現,但高中生剛剛過成人節,他們既沒有當官(包括貪官)的經歷,也沒有時間和精力閱讀反貪作品和貪官材料。要說平時寫檢查,也無非是事關違反課堂紀律什么的。因此,不要說寫,就是光看,這帶有“四個要求”的貪官的檢討又有多少渠道能讓學生見識?這是典型的假大空。
誰都知道,在日常的寫作生活中,沒有老師喜歡學生說假話,也沒有學生愿意說假話;但學生事實上在說假話,教師事實上在鼓勵學生說假話。這說明原本正常的寫作生活、寫作活動已經變得不正常了。為解決中小學寫作教學中的種種問題,自上世紀八九十年代以來,包括新課標在內的連續的幾個語文課程文件都大力倡導寫“真情實感”。寫真情實感固然值得提倡,但學生寫不出真情實感的問題卻依然普遍存在,而且目前也看不到改變的希望。這說明我們中小學作文教學“病”得不輕。導致這種作文病積重難返的原因,考試作文固然難辭其咎,但我們的一些語文老師是否也能從我們的教育宗旨出發認真總結一下教訓。像曾老師那樣,通過加強學生的精神力量,把人的生存變成一種“有意義”的“生活”,同時對“有意義”的“生活”進行文化認同、心靈歸屬與情感寄托,使學生在“意義”的尋求、體認中回歸生活世界。
三
我們當下的語文教學一方面缺乏固定的、必學的知識內容,沒有人人必須達到的、統一的聽說讀寫的技能指標,而另一方面又要學生通過“個性化閱讀”、“創造性解讀”、有“創意” 的寫作,乃至進行各種“創作”,弘揚“人文”,這就使得包括作文在內的語文課堂教學難以操作。在培養學生“人文素養”和“時代精神”的口號下,重“人文思想”的灌輸,輕語文基本功的培養,已使部分教師實際上迷失了語文教學的根本。而曾老師堅信:中小學語文教學的根本宗旨就是培養學生正確地理解和運用祖國的語言文字,也即正確地掌握和運用語文工具。只有學生能夠正確地理解和運用祖國的語言文字,思想教育、人文熏陶等才能在語文課中真正落到實處。因此,他的《人字作文法》所提供的問題解決之道不僅僅是理念性的,而且是實踐性的。其中,“賦、比、興”的寫作技法和“引用、重組、建構”的語言教學值得嘗試。
“賦、比、興”具有悠久的歷史淵源和豐富的內涵。曾老師之所以強調“賦、比、興”在寫作教學中的運用,主要是要學習傳統文化中的表現手法,尤其是汲取傳統文化的思維方式的營養。“賦者,敷陳其事而直言之者也。”在寫作教學中,“賦”,既可以成為篇章的樣式,也可以是章節的結構形式,主要突出文章表現形式上的一種“鋪排”。“比者,以彼物比此物也。”(《詩集卷》)曾老師在教學實踐中,主要處理為表現手法,而不是具體的結構樣式。“托物言志”、“以物喻情”、“以物喻人”、“以人喻物”、“以人喻人”等都是作文中“比”的常見表現方式。關于興,宋代李仲蒙認為:“觸物以起情謂之興,物動情者也”,朱熹認為:“興者,先言他物以引起所詠之詞也。”曾老師在寫作教學實踐中,往往用來指“借景抒情”、“以景烘托”、“以景開篇和作結”、“以景作為線索”等。
“引用、重組、建構”是曾老師從學生的語言建構層面說的。“引用”主要是指充分運用閱讀積累,根據主題的需要選擇閱讀積累中的材料豐富自己原有的語言積累。“重組”主要是指“引用”過程中的再創造,是根據主題的需要和自己的語言表達習慣對現有語言的重新把握。它既打破了自己原有的語言定勢,又不照搬所引用的語言材料。“建構”主要是指作者根據主題表達的需要,能恰當運用自己的語言,使之充滿個性色彩。當然“引用”和“重組”與“建構”并非壁壘分明,而是不斷融合、逐步提升的。從教學實踐層面看,“引用、重組、建構”側重在寫作策略維度。如果說強調學生“經驗”主要是要解決“寫什么”的問題,那么“引用、重組、建構”則從語言層面力圖解決“怎么寫”(結構和形式)的問題。實踐證明,曾老師的嘗試是成功的,因為這符合語言學習的基本規律:模仿——消化——吸收——創造。
曾老師的《人字作文法》不僅展示了他在作文教學中的改革與創新,也給我們提供了多方面的啟示,尤其是對于作文觀的啟示。我們平日說的話和寫的文章,包含話語形式(怎么說、怎么寫)和話語內容(說什么、寫什么)兩個方面。所以語言與思想的關系就是話語形式與內容的關系:一定的話語內容生成于一定的話語形式,一定的話語形式實現一定的話語內容。人們不是先有一個無形式的內容,然后在這內容之外去尋找一種形式把它表達出來,而是一定的形式才能使一定的內容成為現實存在。因此“說什么”生成于“怎么說”之中,“寫什么” 生成于 “怎么寫”之中。以往我們把著眼點放在 “說什么”“寫什么”上,顯然混淆語文科與其他學科的區別;只有把立足點移到“怎么說”“怎么寫”的話語形式,即思考語言文字是如何把人的思想、情感、價值觀在作品中得以實現,才有可能學思同步。因為只有想清楚了(話語形式),才能說清楚、寫清楚(話語內容)。當學生不能用話語形式恰當地表達他的話語內容時,這話語內容一定是外在于他的心靈的。或者說,當學生所寫的內容外在于他的心靈時,他是無法找到恰當的形式加以表達的。以往我們要求學生寫作時敘述要清楚,描寫要形象,語言要生動等,強調的事實上都是 “正確的廢話”。誰不想生動、形象、清楚?但怎么寫才能做到敘述清楚,描寫形象,語言生動,我們卻缺乏具體指導,這是需要認真矯正的。
注:本文所引曾宣偉的文字,均摘自《人字作文法》。
參考文獻
[1]潘新和,鄭秉成.孫紹振語文教育觀管窺[J].中學語文教學,2009(11):73-76.
[2]葉圣陶.怎樣寫作[M].北京:中華書局,2007:4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