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玫文化隨筆

趙玫

赫斯特的父親是那個時代卓有成就的礦業工程師，家財萬貫，妻家富有。今天的“赫斯特城堡”始于1865年。那一年，45歲的喬治·赫斯特（威廉·倫道夫·赫斯特的父親）在內華達州的銀礦和其他投資上發了財。于是在毗鄰圣路易斯奧比斯波郡的圣西蒙海灣，購置了4萬英畝的牧場土地。兩年后在舊金山，他的獨生子威廉·倫道夫·赫斯特誕生了。

喬治·赫斯特將圣西蒙的土地改造成可以工作的農場，并經常帶著朋友們和他年幼的兒子來此郊游。小赫斯特很快就開始著迷于這種室外生活，而他的母親菲比把對兒子的愛，傾注于培養他對藝術和歷史的興趣。

1873年在一位私人教師的陪伴下，菲比帶著她10歲的兒子，開始了為期18個月的歐洲旅行。這一早期對歐洲藝術、建筑以及文化的接觸，日后讓小赫斯特成為一名不知疲倦的收藏家。

小赫斯特在哈佛大學讀書時開始對新聞感興趣，那時他是校園幽默雜志《諷刺》的業務經理。赫斯特覺得自己被報業深深吸引了，于是從24歲起，便作為《舊金山觀察家報》的編輯開始了他新聞職業的生涯，且一發而不可收，直到締造了當時美國最大的出版及傳媒的帝國。在事業最為鼎盛的時期，赫斯特擁有26家報紙、13家全國性的雜志、8個廣播電臺以及其他新聞媒體，還監制了眾多新聞片和近百部故事片。他在這個崗位上奮斗了整整65年。而他當年“練手”的《舊金山觀察家報》，僅是家族的一份十分不景氣的當地報紙。

以后數年，赫斯特像他的父親一樣，經常帶朋友來圣西蒙的牧場露營。而他的妻子、來自紐約的舞蹈家米爾森·威爾森，也經常帶著他們的五個兒子來此野營。

和當時那些富有的美國人一樣，赫斯特也隨之開始了他吸食鴉片般欲罷不能的藝術品收藏。40多年間，每當有重要藝術品在交易市場出現，赫斯特或他的代理人，都會做好收購這類珍藏品的準備。于是很多人認為赫斯特是他那個年代最宏偉的浪漫主義者，一個對過去有著深遠同情的人，尤其對古老的中世紀。

海邊的圣西蒙牧場原本是母親菲比的財產。1919年母親去世，赫斯特繼承了這片廣袤的山林。不久后赫斯特給母親的學生、一位他認識多年的建筑師朱莉婭·摩根寫信：“摩根小姐，我們厭倦了在帳篷里露營，我想建筑一個小小的東西。”向摩根小姐咨詢的幾個星期后，赫斯特就開始以一種更為豪華的方式來考慮圣西蒙的未來了。年末之前，他已經準備好以他與生俱來的熱情，投身于這項新的令他著魔的事業了。

當這個宏偉計劃逐漸形成時，赫斯特已經56歲。開始了他從輝煌的頂峰，身不由己地向下滑落的人生旅程。然而這個熱情奔放的男人活力不減，在向下的弧線中開始了他人生中最輝煌的計劃。他雄心勃勃，氣度宏偉，他要在圣西蒙山巔建一座宏偉而美麗的城堡，作為向他深愛的母親致敬。

但是在赫斯特做出這個大膽的決定后，竟沒有一個人相信他的夢想能成為現實。茫茫山巒之上什么都沒有，沒有水，沒有電，甚至連公路也沒有。但是有一個人愿意相信他并支持他，那就是來自舊金山的女建筑師朱莉婭·摩根。這將是我們不得不反復提到的名字，因為在某種意義上，朱莉婭·摩根就意味著赫斯特城堡。

朱莉婭·摩根出生于1872年，畢業于加州伯克利大學土木工程系，她是班上唯一的女性。畢業后她帶著恩師班納德·梅貝克的推薦信，只身前往巴黎投考著名的巴黎藝術設計學院，盡管那時候她才22歲。然而她卻未被錄取，理由是這里從未招收過女生。但朱莉婭沒有放棄，在巴黎期間，她參加了歐洲舉辦的各種設計比賽并屢屢獲獎。兩年后她終于如愿以償，以自己在設計方面的出色才華打動了校方，成為那座舉世聞名的學院錄取的第一位女生。

在巴黎獲得建筑學文憑后朱莉婭回到美國，并于1904年開設了自己的建筑師事務所。1906年的舊金山大地震損毀了兩萬多幢房屋，也造就了朱莉婭這樣一批杰出的建筑設計師。作為鋼筋混凝土建筑專家，朱莉婭在工程學和美學上贏得了雙重美譽。

朱莉婭在充滿陽光的加利福尼亞出生并長大，對全年普照的加州陽光滿懷深情，于是“采摘加州陽光”的理念，成為這位女性所有建筑的主題。

朱莉婭以她卓越的才華，毫不遜色地走進赫斯特的視野。赫斯特義無反顧地選擇了她，朱莉婭·摩根這位勇敢的女性。

當赫斯特向朱莉婭·摩根咨詢城堡的夢想時，摩根也已經47歲了。那樣的年歲無論對赫斯特還是對摩根，似乎都已經不是啟動夢想的年齡了。但他們卻硬是開啟了夢想之門，為這座夢中城堡前后奮斗了整整27年，才將浩大的工程分階段完成。1947年竣工的時候，赫斯特已經83歲，而朱莉婭也已經垂垂暮年、人老珠黃了。五年后赫斯特溘然長辭，朱莉婭也于轉年隨風而逝。

朱莉婭·摩根無疑是一位勇敢而堅毅的女性。她知道那時候能支撐赫斯特的，恐怕就只有她自己了。于是她堅信在他們共同的付出和努力下，一定能建成這座山頂的宮殿。為此她日以繼夜，嘔心瀝血，她堅信她就是那個能將赫斯特的夢想變成現實的人。

接下來這個宏偉的藍圖在圣西蒙牧場展開。建筑的方案是：一組房屋環繞著一個塔式建筑物，如同西班牙那些依山而建成的城鎮。而這項工程的首要任務是，建造三個足夠為客人們使用的“茅舍”，然后再建造主樓“大房子”。而那座卡薩格蘭德，是專為赫斯特不斷增加的藝術品和古董家具而設計的。

于是才有了朱莉婭·摩根穿著那個時代的長裙，奔走于圣西蒙山頂工地的景象。她不僅親自繪制圖紙，監督施工，還要登上梯子，檢查施工中那些瑣屑而又至關重要的細節。

這位來自舊金山的女性不僅意志堅定，不畏艱辛，同時還有著大膽的創意和飛揚的想象力。只有當你看到這一座座房舍，一個個庭院，你才會意識到這位女性建筑師有多么了不起。她要對整座城堡謀篇布局，還要考慮怎樣將赫斯特收藏的那些珍寶天衣無縫地融入到整體建筑中。在她豐饒的想象中，古堡呈現出濃郁的地中海風格。將這種風格和加州古老建筑融為一體，城堡便閃爍出了獨有的光輝。朱莉婭為赫斯特完成的這個杰作，不僅是美國20世紀三四十年代繁榮景象的縮影，也是那個時代堪稱經典的不朽之作。

事實上朱莉婭·摩根的成就夢想實屬不易，畢竟她創業于1900年前后。要知道那個年代并不曾給予女性多少施展才華的空間。而朱莉婭畢業伊始就開始了她的建筑設計師事業，足見她是個怎樣前衛且不屈不撓的女人。她設計并施工的建筑近八百處，包括住宅、店鋪、銀行、學校、醫院以及教堂，于是她成為那個時代年輕女性的偶像。但她卻始終過著隱秘而平靜的生活，甚至沒有人確切地知道她的情感生活。但她的員工們卻知道，她是個極富同情心而又極為務實的女人。她與員工分享收益，為他們提供教育貸款，她和他們親如一家，她的品格為她贏來了畢生良好的聲譽。

伴隨著赫斯特報業帝國的日漸式微，尤其伴隨著赫斯特的離世，這無可挽回的頹勢也影響到了朱莉婭·摩根，甚至她對事業都失去了信心。1950年，朱莉婭關閉了自己經營了46年的建筑師事務所。結業當天，她親手把存放于事務所的建筑設計圖紙全部燒毀。朱莉婭說，建筑是視覺的藝術，而非語言的藝術；所以不需要文獻的注釋，因為建筑物本身就是建筑師的理念與心血。在最后的歲月中，朱莉婭選擇了隱退和與世隔絕。

1951年，赫斯特在他貝弗里希爾斯的家中走完了漫長而輝煌的一生。他留給這個世界最豐厚的遺產是：一座裝滿了珍寶的城堡。

1957年，赫斯特辭世六年之后，他的家族將這座輝煌的建筑無償地捐贈給加州政府的公園與娛樂部，更名為“赫斯特圣西蒙州立歷史紀念館”。或者這也是赫斯特本人生前的意愿，讓大眾來欣賞這山巔之上建筑的藝術、園林的藝術、收藏的藝術，乃至于他的，人格的藝術。

然而與赫斯特相關的遠非城堡，還有一部1940年由光影大師奧森·威爾森執導的影片《公民凱恩》。這部影片被認為是電影創始以來最偉大的杰作，從敘事結構到鏡頭語言都有重大的突破，并且將美國電影推到一個里程碑的高度。影片的成功是好萊塢叛逆者向傳統挑戰的結果，其挑戰性在于對傳統的電影審美觀念進行了根本性的顛覆。

而這部影片就是以我們已然熟悉的赫斯特為原形的，表現了這位報業大王堪稱波瀾壯闊的一生。故事由不同人物的回憶組成，不同的回述給觀眾留下了自由思考的空間。

影片中很多場景都是在赫斯特莊園拍攝的，是報業巨子和光影大師的一次卓越的互動。拍攝此片時，赫斯特依然健在，甚至城堡還沒有完工。他是活著時就被拍成電影的人物，他就像一個存在于傳奇中的活的傳奇。

離開圣西蒙山上的城堡，漸行漸遠中的某種牽念與悲涼。仿佛離那座城堡越遠就和它越近。那里記錄了一個時代的輝煌與歷史。而歷史也許再也不會紀錄這樣一個人物了。他巨大的私人財富和對藝術品狂熱的愛好，讓他構想、建造、并裝點了一個宮殿一般的城堡；那城堡，在他的時代，是能夠與國王、總統乃至王室的任何建筑物相媲美的。

回到山下美麗的圣西蒙村，這里有海，卻有些微荒涼。一個完全鄉村風格的雜貨店，出售的物品均與赫斯特城堡相關。于是赫斯特不僅是當年的主角，也是今日的救星。出入于雜貨店的大都是外國游客，有些人甚至從容地停下來，在室外的木廊上享受正午的陽光。

不遠處是圣西蒙美麗的海灘。海鷗在深棕色的細沙上盤旋。湛藍的海水后面是一個寧靜的半島，島上植被豐饒，森林茂密。白云一抹一抹地從天空飄過。銀色的碎光像撲面而來的堅實陸地。長長的棧道深深地伸向藍色海灣，而當年赫斯特城堡所需的物品就從這里上岸。一種海生的植物在海水中搖曳，那美的姿態就仿佛卡薩格蘭德的紋飾。

正午，海上的云的美，卡薩格蘭德的美。

然后，離開。

沿海岸那條妖嬈的公路，一路向北，舊金山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