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生一

蔡元培先生任教育總長的時候，不允許只有商科和法科的學校叫“大學”，現在可了不得，連各種前“理工學院”都辦起了商科和法科并改稱大學了。可見市場經濟這東西很無情，有蚊子的地方定有蜘蛛網；更可見商科、法科對我們這個全球化時代的重要性。其實，這兩科早就有密切的淵源和聯系，近些年來，一個把二者結合在一起的新興學科忽地跳入人們的視野，這就是“法經濟學”。

兩千多年前，沛公劉邦率軍攻破咸陽，秦朝滅亡。關中人見來了新大王，人心更其惶惶，因為秦始皇夠“黑”的了，新大王說不準比他還要壞，倘如此，那還不如讓一個壞人壞到底，反正也適應了嘛。于是，劉邦的地盤和人心并不穩固。這劉邦果真不同凡響，他審時度勢地與關中父老約法三章：殺人者死，傷人及盜抵罪。有這三章，關中人始信劉邦不是秦始皇，至少比他要好一些。從此劉邦才有了民心，有了鞏固的根據地，并最終爭得天下。

今天我們看這約法三章，“殺人”是純粹而無可爭議的刑事罪，那就償命。而“傷人及盜抵罪”卻都可以用經濟換算的辦法來處理，你想傷人，那就讓你賠也賠不起；你想偷東西，那就讓你失去的比得到的要多得多。可見在那時候，法和經濟就是牢牢地粘在一起的。從那之后的兩千年來，中國和全人類有了無數種法律，也有了無數種經濟發現，無奈經濟學家——從亞當·斯密開始，法學家——姑且從孟德斯鳩開始，始終是各玩兒各的，這讓人想起遠古時代沒有指南針那時候人們打洞，倘大家朝恰當的位置挖，本用不著費那么多力氣，可誰也無法知道誰在哪兒呀，于是成本大增。這個事說起來也是沒辦法的，因為水未到渠未成。而只有到了經濟學家需要用法來解釋問題，法學家需要用經濟解釋問題的時候，一種邊緣學科才會出現，這就是“法經濟學”。其奠基者當是大名鼎鼎的諾獎得主科斯，其成就者則是芝加哥大學教授波斯納。

這就叫“道生一”。而“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從此，山洞被打穿，原來可以如此豁然開朗。人類的行為就更易于解釋了。

法經濟學無疑是經濟學諸多分支里最為年輕的一門學問，其歷史不過40年的時間，但只要留心一下上世紀90年代以后諾貝爾經濟科學獎的得主情況，大家就不得不承認，經濟學里的這個小兄弟已經儼然一位少年天子。請看科斯、施蒂格勒、貝克爾、布坎南、諾思這干人，他們全是研究法經濟學的。

法經濟學到底在講些什么？通俗地說，它是用經濟學的方法來研究法律和法律制度的形成、結構、過程、效果和效率的。在經濟學家眼里，人們的任何行為都是能找到經濟學解釋的，而在法學家看來，犯罪行為(傷人及盜等等)大多與經濟利益有關，除非某人不是理性經濟人，而是發神經而犯罪。因為我們這個星球上的每一個人都在利益追求、利益權衡中活著，大家為了活得好些，就既要“法”，也要“經濟”。

舉個眼前的例子吧。一個本來還在派出所幫忙的叫佘祥林的人，其老婆走掉了，誰也不知她的下落。某天在荒地里發現一具女尸，公安即說此尸便是佘婦，由此推斷出兇手乃佘氏無疑，于是把佘抓了進去。法院見狀，就要判死刑，雖未立即執行，但佘卻被關了十一年之久。前幾天，大活人佘婦突然現身，人們這才知道公安錯了，于是證明佘冤。冤不能白冤，這十一年在“里邊”，并不是佘的“自我選擇”，于是就要“國家賠償”，國家為什么賠償呢，因為那伙公安這么做是國家給的權力。可是我們就要問，“國家賠償”的“單”最終由誰來“埋”？是總理埋還是他們省長埋或者局長埋？結果不用問，哪一個明確的個體都不會埋這張單，而是要讓不知姓甚名誰的眾多納稅人來埋。納稅人并沒過失，為什么要當這個冤大頭？眼下對這類事還沒有好辦法，納稅人也只好一聲長嘆。經濟學是講效益的，法學是講公平的。佘案從開始到結束既害了公平又害了效益。假如大家都像此案的公安那么做的話，這個社會就要不得了!

此事可能會成為一個長期在法經濟學課堂上被提起的案例。當然提起的原因不是要講所謂職業道德云云，而是要證明：法律是有成本的。佘案這樣的法律成本太高了。

還要回到科斯。科斯的文章并不多，但他確是一個“帶電”的偉大學者，他講“公地”，講“燈塔”，講“交易成本”，全是發前人所未發，并照亮后人的研究路徑。正是他使法經濟學“一朝懷胎”。而著名的“科斯定理”則為法經濟學成為一門學問確立了范式基礎，使法經濟學能像任何學問一樣在規范的學術語境下討論問題。法經濟學的范式有三個層面：①形而上學層面——理性選擇理論，它是經濟學家們用來觀察和分析法律制度時所采用的基本世界觀和方法論；②社會學層面——即科斯《社會成本問題》一文中提出而后又被施蒂格勒概括為科斯定理的內容；③構造層面——談判理論，它是在合作博弈經濟學中發展起來的一個關于當事人如何達成合作協議的理論，已被廣泛運用到具體法律制度的分析中。有了這三個維度的范式，法經濟學的集大成者波斯納就敢說這樣的話：“你認為是法律問題，我卻可以用價格理論的基本原理向你闡釋其內在的經濟含義。”愛潑斯坦也就能夠說：“你提出一個法律領域，我就告訴你價格理論的幾個基本原理如何決定該領域的隱性經濟結構。”

當年，劉邦的約法三章雖然基本符合如今法經濟學的原理，但其內容過糙過簡，有定性而無定量。而法經濟學的誕生則使此一問題擁有了比“傷人及盜抵罪”更為寬廣的視域，法經濟學家用數學上的精確理論和經驗上的可靠方法來分析“成本-收益”和“效率-公平”這兩對矛盾。在經濟學家看來，法律也是商品，制裁就是價格。理性人會通過消費更少的昂貴商品來對相對的高價做出反應，從而不去做出會招來制裁的行為。法經濟學就是要找到上述兩對矛盾間的平衡。

曲振濤教授多年致力于法經濟學的研究和法經濟學在我國的普及工作，成果甚豐。這部《法經濟學》是他多年潛心研究的碩果，也是我國第一部系統的《法經濟學》教材。在很多人眼里，浩瀚的法律文本讓人望而卻步，而高深的經濟模型又讓人莫辨西東。而把兩者結合在一起的學問一定既具法律的繁密又具經濟學的復雜。本書則不然，它具有很強的可讀性。它回答法經濟學是怎么來的、研究哪些問題、使用何種工具以及怎樣使用這些工具等問題，處處透出我們人類在面臨理論困境時所表現出的非凡智慧。（本書是由著名經濟學家劉偉、魏杰主編的“北大清華學經濟”叢書之一種，由中國發展出版社出版2005年4月出版。）

尚元經，1961年出生，1983年大學中文系畢業。垂髫以來，無非是讀書、教書、寫書，也兼業賣過幾天書，現在的行當是編輯，俗稱編書。天生喜\"文\"不喜\"理\"，可陰差陽錯地卻要以編輯經管類圖書為主，故面對數學模型常常顯呆傻狀。愛讀北島、王小波、錢穆等人的書，愛看羅納爾迪尼奧踢球，還愛聽童安格唱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