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夢生涯 永葆初心

木千容

夢幻島和現實的距離

2013年9月6日，72歲的宮崎駿召開發布會，再一次宣布退休。雖然此前他已四次做出這個決定，可事實證明他還是沒能放下他的江湖；因而這一次，廣布全球的粉絲都熱切盼望這位動畫界的盟主第五度復出。

不過無論今后會怎樣，宮崎駿幾十年的動畫生涯、在動畫界占有的超重量級地位，早已是一個難以超越的傳奇?！稌r代周刊》評價他為全球最具影響力的人物，并駕齊驅的競爭對手迪士尼則尊稱他為“動畫界的黑澤明”。

1941年出生于東京文京區的宮崎駿，生長在一個航空制造業世家，因為是次子，所以可以自由選擇職業，他選擇了動畫。從1963年大學畢業踏入動畫界時的默默無聞，到十年磨一劍憑借《風之谷》（1984年）一戰成名，再到1985年和重要合伙人高畑勛創立“吉卜力”工作室，打拼出一片天地，從此一發不可收拾，宮崎駿由當初立志做動畫以改變社會的青澀少年成為如今振臂一呼萬夫景從的動畫盟主。四十年時間，向世人證明了：優秀的動畫人為數不多，動畫大師寥寥無幾，而宮崎駿卻只有一位！

從《風之谷》算起至今，由他導演的動畫片包括：《龍貓》（1988年）《魔女宅急便》（1989年）《紅豬》（1992年）《側耳傾聽》（1993年）《幽靈公主》（1997年）《千與千尋》（2001年）《哈爾的移動城堡》（2004年）《懸崖上的金魚公主》（2008年）和《起風了》（2013年）。在這整整十部經典之作中，他開創出了獨一無二的宮崎式“夢幻島”，給俗世中的人呈現了通往精神家園的道路。

這正是我們喜愛宮崎駿的理由——當我們一次次在都市的物欲橫流中迷失、被現實的天花板碰得頭破血流、在人生的十字路口不知所措時，他的夢幻島就為我們提供了一個安放心靈之處；更重要的是，除了安慰，這些夢幻島還鼓勵成長，讓人吸取重回現實的勇氣和力量。

宮崎駿的夢幻島不是與世隔絕的海市蜃樓，相反往往和人間一線之隔，總是靜靜隱藏在一個個看似平凡無奇的現實場景背后，只要你用心，就能聽見它們無聲的召喚。

好比《天空之城》中，無聊的某一天，異世界少女從天而降，帶給普通少年空中城池的訊息；《龍貓》中，只要你有一顆純真童心，就能看見傳說中的可愛生靈——龍貓《；千與千尋》中，在林陰道轉角處的隧道后，千尋竟意外穿越到了湯婆婆的魔法屋；《哈爾的移動城堡》中，被施魔咒變老了的蘇珊，流浪時卻無意闖入了奇幻的移動城堡；《懸崖上的金魚公主》中，臨家的大海里，居然有海之女兒金魚公主；而《起風了》雖然講述的是真實背景下的故事，可當男主角制造的飛機飛越天際、劃出一道道流暢弧線時，也像是帶領人進入到一個自由浪漫國度。

夢幻島的神奇想象

奇妙的想象和生命力貫穿在宮崎式夢幻島中。

人物設定常常超凡脫俗、極具神力，比如：憨態可掬的龍貓，《魔女宅急便》中的會飛行的魔法少女琪琪，《紅豬》中酷酷的豬面人身英雄波魯克，《幽靈公主》中的英勇驍戰少女阿珊、生命之神麒麟獸、小樹精，《千與千尋》中巫師湯婆婆店里的智慧可靠白龍、孤獨無面人、鍋爐爺爺和小煤精，《哈爾的移動城堡》中法力超強卻沒有心的魔法師哈爾、荒地魔女、火精卡西法、被施法變成稻草人的王子……一系列人物設計既意出塵外又有血有肉，讓人印象深刻。

而夢幻島的場景設計雖千姿百態，可都充滿了田園牧歌式的風韻：或是日本傳統鄉村類型，如《龍貓》《幽靈公主》《起風了》中，濃蔭如瀑的綠樹、雄奇廣袤的森林、曲折反復的小道、春耕秋收的土壤、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村民……或是濃郁歐洲風情，如《紅豬》《千與千尋》《哈爾的移動城堡》《懸崖上的金魚公主》中，一望無際的草地、波光粼粼的湖面、歐式建筑等。對原生態自然的熱愛，是宮崎駿自小就培養起來的審美情趣?！岸稹睍r期，他曾跟隨家人避難到櫪木縣鄉下，那里淳樸傳統的農耕文明風景，深深觸動了他的幼小心靈。另外在1975年，他遠赴意大利和阿根廷拍外景，歐洲寧靜而美麗的田園風光令他流連忘返，它們和日本傳統鄉村風景一樣，大都成了他作品的背景。

而“翱翔天際”是宮崎式夢幻島的另一主題詞。宮崎駿小時候因為身體不好，常待在家里的飛機廠里，看飛機被制造、修理，再乘風滑翔。他被縛的小小身心在那一刻好像也獲得了釋放，能夠乘著飛機去天涯……這成了他腦中揮之不去的美妙記憶，只等著多年以后被他鉤沉出來、成為自己構筑的夢幻島的一種原型。從《風之谷》中設定的“御風使”開始，宮崎駿屢次在動畫片中表現飛行物體，簡直是得心應手，如：《天空之城》中的飛行船、飛行石和空中之城，《魔女宅急便》中有飛行魔法的琪琪，《紅豬》干脆就以空軍英雄作為主人公，他總是輕松自如地駕駛著飛機在空中華麗翻飛，《千與千尋》的男主角小白是一條會飛的龍，《哈爾的移動城堡》中哈爾帶著女主角蘇菲在天空優雅漫步的一幕已成為經典，而《起風了》中有宮崎駿飛行情結的登峰造極呈現——片子講述的是日本零式戰斗機的開發者堀越二郎的故事，自然和飛機繞不開，那爐火純青的飛行畫面完美地用足了每一秒鐘的動畫空間。

夢幻島的殘酷現實

然而，宮崎駿的夢幻島并非單純的桃花源，它們雖獨立于現實，卻仍然包含著現實因素。

其中有人類破壞自然造成的災難，如《風之谷》《天空之城》《幽靈公主》《懸崖上的金魚公主》都圍繞這一主題展開；有對殘酷戰爭的描繪，如《紅豬》就以“一戰”作為故事的起源，《哈爾的移動城堡》中哈爾幫助國王征戰、引發無數流血災難是故事的一條主線，《起風了》以20世紀二三十年代大戰前夕動蕩不安的日本社會作為背景；除了前兩種宏大主題，還有對現代都市中人的生存困境的表現，如《千與千尋》中，在湯婆婆的浴屋里充斥著拜金主義、自我迷失、貪婪、人與人之間的冷漠等問題。

宮崎駿是一位充滿夢想的現實主義者，他的夢幻島中既有空靈出塵，又有對現實的深刻觀照。對戰爭、城市生活的反思，始終作為一個重要的思想內涵貫穿于作品中，積淀起了深厚的底蘊。

“二戰”陰影是宮崎駿生命中的一道永遠的傷痕。童年，他就目睹過自己家族因為投機倒把生意而牟利，周圍的老百姓卻被征召入伍，妻離子散，飽受戰爭摧殘。他的整個成長期都在思考戰爭的罪惡，卻始終無力改變，直到17歲那年，很偶然地觀看了日本首部長篇彩色動畫片《白蛇傳》，頓悟動畫片的神奇力量：如果善加利用，它將是一個人感知世界、表達自我的最好途徑，同時它也是表現兒童身上單純大氣的質素的最佳載體，借助這個純潔高尚的理想國度，最終必將影響到現實生活。因此，宮崎駿立志成為一名動畫家，為動畫藝術奉獻終生。

帶著這樣嚴肅使命走進動畫業的宮崎駿，自然會密切關注現實，強調動畫家的社會責任。對于現代文明造成的世界大戰、自然破壞、環境污染、人情冷漠、拜金主義、責任喪失等問題，他借助動畫片這個自己最擅長的途徑，酣暢淋漓地表達了他對現實的困惑、良知的拷問和心靈的救贖。

當然，宮崎駿的表達不是枯燥乏味的說教，也不是赤裸裸的殘酷，而是以流暢生動的故事情節和感人至深的真情流露，潤物細無聲地傳遞出他的思想。他說：“我看過許多描寫人陰暗面的和如何愚蠢的電影。這種電影使觀眾萬分沮喪，仿佛自己是被告一樣帶著煩惱走出法院（電影院）。每當我看這種所謂藝術片時就提醒自己‘我一定不能把電影拍成這樣?！?/p>

通過動畫片表達自身強烈的愿望和訴求，這正是其作品的魅力所在，不是一味地為做動畫而做動畫，而是將思想融入其中，讓作品充實飽滿。

夢幻島的愛之救贖

宮崎駿的夢幻島是一個善惡并存交錯的二元世界，和現實有異曲同工之處，而這正是宮崎駿構筑夢幻島的深意所在：夢幻島中的主角如何面對和處理遇到的挫折困難，能夠給現實中面臨相似處境的觀眾以啟示。

宮崎駿說過：“現在的日本社會越來越曖昧，好惡難辨，用動畫世界里的人物來講述生活的理由和力量，這就是我制作電影時所考慮的?！币虼藛渭兪銓憠艋脥u的善或者惡，都不是他的最終目的；他的重點是要表現主角們如何在失望痛苦后，重新振作、勇敢面對、拼力奮斗，在挑戰中成長起來。

他的良苦用心正在于此：即使被現實風暴摧殘得一次次彎下腰去，也仍要掙扎著重新挺立起來，哪怕下一刻又被擊倒；因為正是在這種不言放棄的韌性中，在掙扎中，人才將獲得成長的真諦。在這個電子技術日益發達的時代，堅持手繪作圖的宮崎駿卻能在動畫界長年屹立不倒，靠的就是灌注在作品中的人文精神，俘獲了觀眾的心。

不同年齡處境的人，在這些夢幻島中看到的不一樣——孩子看到的是精彩，成年人看到的是追憶；失意人看到的是勵志，得意人看到的是愉悅——可一切都可歸因到一種東西上，這就是“愛”。正是因為愛，愛自己、愛他人、愛自然，發掘蘊藏在自身體內的潛力、恢復人和人之間的溫情和信任、對生活和自然充滿熱愛，人才會真正成長起來，才能完成對自身及他人的救贖。

縱觀這些年他的動畫片，每一部都講述了一個關于愛的故事。

比如《千與千尋》，開始千尋只是一個悶悶不樂、刁鉆嬌氣的普通小女孩，當誤入“神隱之地”后，她的父母因貪婪被施咒變作了豬，而千尋自己則失去記憶，面臨身份危機。為了不繼續被詛咒，她來到湯婆婆的浴屋打工，結識了同一戰線的小白、能干的小玲、孤獨的無面人、變骯臟的河神、嚴厲的鍋爐爺爺、嬌慣的湯婆婆之子等形形色色的人。千尋一面辛勤勞動，一面用真誠和關愛打動著身邊的人；最終在歷練中收獲了和他人之間的寶貴情誼，也發掘出自身無盡的潛能，重新找回了自我，和得救的父母一起找到了來時的路。

在《哈爾的移動城堡》中，蘇菲打破了等待王子拯救的傳統女主角的固化形象，而是雖然其貌不揚，卻也擁有強大內心，反倒憑借自己的智慧和堅強維護起男主角來。蘇菲開始是為感激哈爾的收留，所以照顧他的起居；慢慢卻不由自主地在他任性時、膽小、失去信心時，安慰和鼓勵他；后來當哈爾拒絕國王征召時，也毅然決然地和他并肩作戰，為他激烈辯護：“哈爾不會來，也不會變成魔王，和惡魔之間的事他自己會解決，我相信他?！弊詈笫撬裏o條件的信任和愛，才真正拯救了哈爾那顆出賣給魔鬼的沉淪的心。

這一個個妙趣橫生的愛的故事，呈現出一種從現實到夢幻、再由夢幻返回現實的這么一種圓環式結構，終點和起點重疊，可終點畢竟不等同于起點，因為最終主人公們都是經歷過一次心靈成長之旅。他們在夢幻島的歷險故事，溫暖慰藉了現實中的觀眾，讓人們必將再次堅強地踏上人生旅程。

宮崎駿的夢幻島是美好的，它們超越了平庸生活，開啟了一個個神奇浪漫國度的大門；可它們又是那樣親切，因為你終會發現其實它們就隱藏在自己心中，是純真時代的我們都曾有過的綺想和憧憬，只是隨著年歲增長，我們漸漸丟失了那顆初心。所幸有宮崎駿這位老人，童心不泯、才華不竭，這么些年來一直源源不斷地為我們構筑了一座座夢幻島，喚醒我們曾經的記憶，令我們重新體驗到脈脈溫情，收獲到新的力量，感受到永無止境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