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若瀟
要對傳統女性的地位得出較實際的認識,必須立足于原始的歷史情境。如果我們以現代女權主義興起后的價值為標準,不但會和過去的歷史環境脫節,更無法對女性地位變化的情況作精細入微的觀察——因為若按照現代的標準,無論宋代前后,女性地位都可以用“男尊女卑”,“男主外,女主內”之類的話一言以蔽之。唐代作為中國古代較具特色的一個時期,其開放的社會風氣使得更多的女性有機會突破傳統的性別角色,表現更為活躍。因此,唐代婦女問題引起了極大的關注,段塔麗先生在《唐代婦女地位研究》一書中對女性地位做了深入細致的研究,并發表論文《唐代女性的家庭角色及其地位》,分別從“為人女”、“為人妻”、“為人母”三個方面進行研究說明。本文主要從另外的三個視角即“唐人的妒婦心態”、“唐人的妻女觀”、“唐人造像活動的主力軍”,與多種文獻資料相結合,來研究唐代女性在家庭中所處的地位。
一、唐人的妒婦心態
所謂“妒婦”,牛志平先生指出:“蓋專指妒忌丈夫納妾嫖妓的婦女,這是封建制度下產生的一種較普遍的社會現象”(牛志平:《唐代妒婦述論》,載《人文雜志》1987年第3期)。那么,為什么研究唐人的妒婦心態有助于我們了解唐代女性在家庭中所處的地位狀況呢?眾所周知,唐代是一個開放型的封建社會,在這樣一種相對較為開明的社會風氣下,就為唐代為人妻的心態和性格帶來了相對自由解放的一面。從而造就了唐代部分“為人妻”女性雄健強悍的性格和其妒性的發達。而唐代這一妒婦心態得以存在并得到認可,本身就說明了唐代婦女的家庭地位曾一度相對提高。
關于唐人的妒婦心態,在《太平廣記》中有大量記載,比如太宗朝時,“唐管國公任瓌酷怕妻,太宗以功賜二侍子,瓌拜謝,不敢以歸”?!疤谡倨淦?,賜酒,云,飲之立死……爾后不妒,不須飲,若妒,即飲之……(柳氏)飲盡而臥,然實非鴆也,……帝謂瓌日,其性如此,朕亦當畏之。”“他日,杜正倫譏弄瓌,瓌曰,婦當怕者三,初娶之時,端居若菩薩,豈有人不怕菩薩耶。既長生男女,如養兒大蟲,豈有人不怕大蟲耶。年老面皺,如鳩盤荼鬼,豈有人不怕鬼耶。以此怕婦,亦何怪焉,聞者歡喜”(見《太平廣記》卷248“任瓌”條,《朝野僉載》卷3);到了中宗朝,“御史大夫裴談崇釋氏,妻悍妒,談畏之如嚴君。時韋庶人頗襲武后之風,中宗漸畏之。內宴玄唱回波詞,有優人詞日:回波爾時栲栳,怕婦也是大好,外邊只有裴談,內里無過李老。韋后意色自得,以束帛賜之”(見《太平廣記》卷249“裴談”條)。上述材料均引自筆記小說,荒誕離奇似乎不可盡信,但其或多或少可以反映當時唐代妒婦的社會生活和家庭心態。從中我們也可以發現,唐代的妒婦多出現在上層統治階級當中,上自皇室,下自士大夫之家,婦人妒忌之事屢見不鮮,而在平民百姓家中則很少見到,唐人的筆記小說中也鮮有記載,這應當與普通百姓所處的生活水平和經濟條件息息相關。尋常百姓家的男子,連最基本的溫飽問題可能都沒辦法保證,哪里還有多余的錢財和心思來納妾嫖妓呢,自然唐代的下層婦女也就不存在妒忌的對象了。較為可悲的一點是妒婦原本為傳統夫權社會的受害者,而她們反過來迫害的對象卻是比自己——無論是在身份地位上還是人格上,都更為弱小的婢妾。這就不得不令人聯想到長期以來女性地位的低下應當與其自身的某些做法和觀念有著很大的關系。不過總的來說,唐代婦女妒性的發達和男子懼內之風的盛行,說明唐代婦女地位曾一度相對提高。
值得一提的是,以上幾例讓我們從中體會到唐代妒婦心態的同時又夾雜著些許令人忍俊不禁的意味。但仔細想想,笑話背后則蘊藏著懼內男子的無奈和自嘲?,F實生活中,大多數人都有這樣的感覺——家庭中畏懼妻子的存在。但他們無法在外面承認這一點,因為若妻子比丈夫強悍,那么身為一家之長的丈夫便無法治家,這樣的話又如何做得了好官?因此:
“在唐代,表面上看起來是以夫權為主的儒家意識形態的復活,而且整個統治階級都承認這一點,并極力推崇和發揚,但事實上,這種推崇在實際應用過程中不見得會被社會大眾所接受”(鄧小南主編:《唐宋女性與社會》(下)上海辭書出版社2003年,第842頁)。也就是說,在唐代社會,以夫權為主的儒家意識形態并不見得符合實際的生活狀況,在大多數上層統治階級的家庭中,女性比男性往往表現得更為強悍。還有要注意的一點,本文所論述的唐代妒婦心態是在唐代這一特定的歷史條件下形成的,但是特定的社會條件與具體的嫉妒心態之間還是有一定距離的。一個人的意識形態、思維方式、行為準則有時候并不會被社會條件輕易改變,所以在此希望讀者不要被這種觀點所束縛,努力從舊史料中發掘新問題,嘗試從不同的視角分析這個問題。
二、唐人的妻女觀
陳弱水先生曾經指出:“傳統婦女生活的一個主要困境是,婦女必須離開本生的家,一個在正常情況下有自然之愛的家,到另一個家庭度過她生命的絕大部分一如果她不早死的話?!睋Q句話說,為了完成“為人妻”的義務,女子必須放棄“為人女”的角色和情感,在婦女的現實生活中,“為人女”與“為人妻”的角色不一定有重大沖突,但沖突存在的可能性并不低,特別是在婚姻初期。由于“女”和“妻”的角色之間多多少少存在些緊張對立,那么研究唐人的妻女觀似乎可以作為衡量婦女地位的指標之一。因為如果一個社會或時代能容許已為人妻的婦女多方面保持與本家的紐帶,那么婚后的婦女就容易從本家得到支持,這對她在夫家的處境應會有所幫助,也從一個側面顯示出女兒的角色在家庭中有相當的重要性。反之,如果一個社會或時代強調已婚婦女必須盡量減少與本家的聯系,那么至少在青年中年時期,婦女的家庭處境只能取決于她與夫家的關系(特別是丈夫與婆婆),而沒法得到其他的奧援。接下來,我們將從唐人在處理“為人女”和“為人妻”的角色沖突上所采取的立場來探討唐代社會對于婦女多方面保持與本家的紐帶所持的態度,進而得出唐代婦女在家庭中所處的地位狀況。那么,在唐人的眼里,他們是如何看待“為人女”和“為人妻”的角色沖突問題的呢?當這兩種角色存在沖突甚至不可兼得的時候,唐人到底會按照什么樣的標準來進行取舍呢?
中國正統的儒家禮教并不重點強調已婚婦女與本家之間的關系,對于這項關系,隋唐五代時期也沒有特別強調過,更別說形成普遍化、權威化的理論系統了。但這并不是說,當時人對這個看法完全是混亂的,從時人的言辭中,可以看到某些原則性陳述背后所蘊藏的大家共同承認的觀點。
首先,在判別標準方面,陳弱水先生的觀點是:
“對于這個問題,唐人有兩個大家共同承認的基本判別標準,即儒家經典和人情”(陳弱水:《隱蔽的光景——唐代的婦女文化與家庭生活》,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11頁)。即是說當一個人在討論具體的規范性問題時,無論其抱持什么看法,當他要聲稱自己觀點正確的時候,他有兩個選擇,一方面他可以說他的看法合于經典,另一方面也可以說它順乎人情。當然,最完美的辦法是,經典和人情都站在自己這邊。唐初著名學者顏師古在一篇討論喪服的文章中就清楚地指出了這個事實:“原夫服紀之制,異統同歸,或本恩情,或申教義,所以慎終追遠,敦風厲俗”(《全唐文》卷147,顏師古《嫂叔舅服議》)。這里的恩情即是人情,其實這種倫常觀也非隋唐所獨有的思想。需指出的是,在唐代有關規范的論辯中,經典和人情只能是論辯的根據,并不一定是經典或人情本身所代表的立場。人情是什么?個人當然有不同的體會,而關于經典的解釋,也常常是百家爭鳴,所以在大多數情況下,大家都只是各取所需罷了。下面我們就舉幾個例子用以詳細說明當時的唐人或是出于經典或是出于人情到底是如何看待和處理“為人妻”和“為人女”的角色沖突問題的?
如《新唐書·列女傳》載有唐初一位叫夏侯碎金的女子的故事:“劉寂妻夏侯,滑州胙城人,字碎金。父長云為鹽城丞,喪明。時劉已生二女矣,求與劉絕,歸侍父疾。又事后母以孝稱。五年父亡,毀不勝喪,被發徒跣,身負土作冢,廬其左,寒不綿、日一食者三年。詔賜物二十段、粟十石,表異門間。后其女居母喪,亦如母行,官又賜粟帛,表其門”。夏侯碎金的故事并不算特別,在任何時代,奇行異事并不少,更何況夏侯碎金的所作所為也并未偏離一般人情的范圍。這個故事的特別之處在于,夏侯氏的父親死后,夏侯氏因為至孝的品德,得到朝廷的褒揚,并詔賜物二十段、粟十石。我們不知道朝廷詔書的具體內容,但可以確定的是,朝廷當時并未考慮或者說故意忽視夏侯氏對夫家和對本家的責任間可能有的沖突。因此,我們可以這樣大膽的想象,在決定褒揚夏侯氏的官員心中,“孝”——對親生父母的“孝”——根乎天性,符合人之常情,這就體現了人情的傾向;同時視“孝”為至高德行也是我國中古文化中很重要的態度,這對唐代官員處理夏侯氏對夫家和對本家的責任沖突時起了很大的影響,從而體現了經典的傾向。這樣看來,唐代官員的做法似乎既合于經典,也順乎人情。在經典和人情都站在了自己這一邊之后,唐代的官員便依據此標準對夏侯氏進行了褒揚。由此可見,在這些官員眼里,夏侯氏對親生父母的“孝”要高過她貞順于夫的責任,高過她侍奉舅姑的責任(假設夏侯氏離婚時,舅姑尚有在者),即唐代婦女“為人女”角色的扮演要高過其“為人妻”角色的扮演。
此外,《白居易集》中有一個“判”從孝的觀點強調婦女與本家的聯系。案情是:某人之妻給在田里勞作的丈夫送飯,路途上遇到自己的父親,父親告訴女兒他很餓,女兒就把飯給父親吃,于是丈夫挨了餓,一怒之下就要出妻,妻子不服,告進官里。這個案子直接觸及到做女兒與做妻子的責任沖突問題,是典型的道德兩難。白居易的判決是,妻子的舉動本乎天性使然,丈夫的要求無理,離婚無效。白居易說:“象彼坤儀,妻惟守順;根乎天性,父則本恩”(《白居易集箋?!肪砹倪@則判決中我們可以看出,白居易承認作為妻子,應同時盡為人女和為人妻的責任,但若不幸必須要做出選擇的話,只好以父親為先,因為父親只有一個,這種愛是根于天性的。這篇判決所透露出來的看法,表現了白居易對婦女處境給予極大的同情,與其本人對婦女命運的一貫關心是有密切關系的。
從以上兩則史料中,我們可以看出,當“為人女”和“為人妻”兩種角色發生沖突時,許多唐人是將“為人女”的角色放在第一位的,唐代社會對于已婚婦女多方面保持其與本家的紐帶也是持肯定和鼓勵態度的,從一個側面反映了唐代婦女在家庭中所處的地位是相對比較高的。
三、唐人造像活動的主力軍
關于這方面的研究,張迎曉先生已經做了較為深入和細致的分析,并據此撰寫文章《唐代婦女佛教造像活動研究》,指出:“造像活動作為唐代女性所參與諸種社會活動中的一項,其能有機會參與其中,便是女性對自己性別角色的一種突破,是擴展自己生存空間所作出的一種努力”。那么,她們參與各種組織形式的造像活動折射出她們在家庭中怎樣一種生活狀態?又體現出她們在家庭中怎么的一種經濟地位呢?
我們知道,佛教造像是一種需要一定財力支持才可以開展的宗教活動。因此,唐代貴族宮廷女子參加造像活動頗多,她們富裕的經濟地位和雄厚的財力為此提供了有力的經濟后盾。但并不表示,普通家庭的女性很少參與,相反,根據張迎曉先生對造像參與者身份的統計分析,普通家庭的女性才是造像活動的主力軍,她們或單獨或與擁有共同心愿的女性——通過造像表現對父母公婆的孝順、對家人健康平安的祈福、對自身尤其是有孕期間的自我保護,相合作來參與這項活動。那么,她們之所以有如此經濟實力來完成這項需要相當經濟消耗的活動與其在家庭中擁有一定經濟實力密不可分。如大中年間傅二娘在岳林寺造塔所留下的銘刻中對各捐助人的舍錢數目有明確記載:“傅五百文,馬六娘一千文……傅二娘又舍二百五十千文、……舍二百文,大佛殿又四千丈人齋堂……”(《唐岳林寺塔名》,見《兩浙金石志》卷三)。從女性在造像活動中所捐錢財數目可以看出,唐代女性有一定的私有錢財來任其自由支配??梢姡拼栽诩彝ブ械慕洕匚皇窍喈敻叩摹jP于唐代婦女財產權問題,已有不少學者探討過,總體來講她們財產主要來源于嫁妝和對家庭財產的繼承。段塔麗先生在《唐代女性的家庭地位》一文中指出,特別是出嫁女,其財產不僅包括嫁妝,同時若遇父母身亡,家中無子嗣繼立門戶,即所謂“戶絕”情況下,其可繼承除父母治喪所需費用以外的全部遺產。
可以看出,不管是室女的財產繼承權還是已婚婦女的財產支配權,其所擁有的數額都是相當可觀的,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由此可見唐代女性的家庭地位應是相當高的。
四、結語
縱觀中國傳統的封建社會,自兩漢以來,“男尊女卑”便一直是占主導地位的文化意識,儒家所倡導的“三從四德”是中國傳統女性的基本道德規范,同樣也被封建時代的婦女視為自身完美人,格的體現。然而在唐代,由于物質文明和精神文明的高度發達以及社會風氣的高度開放,促使廣大婦女不斷向傳統勢力和傳統觀念相抗爭。本文主要關注于唐人“為人女”和“為人妻”的角色和地位,通過對“唐人的妒婦心態”、“唐人的妻女觀”、以及“唐人造像活動的主力軍”三個方面的論述,來窺視唐代女性在家庭中自我意識的覺醒和自我價值的實現。
(作者:陜西省西安市西北大學歷史學院歷史基地班本科,郵編71006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