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姍姍
桂公梓不知道自己的痛苦到底是迷惑還是清醒,但是他攢了一肚子話想表達。沒事兒常在網上晃蕩的他,想到的第一個辦法就是在天涯上開帖
人物名片
趙俊:筆名桂公梓,1983年生,江蘇省高級法院助理審判員,業余作家。著有小說《決不妥協》,專欄文章《寫給青春的墓志銘》、《“男神”返校記》、《吹過太平洋的風》、《和保潔大媽的午后閑談(一、二、三)》、《可見即可得》、《由辯護人談到張明寶及“惡法亦法”理念》、《法律人的“職業病”》等,及科幻小說《金陵12區》。
桂
公梓再三說,如果早知道在天涯社區上發的那個牢騷貼最終能夠成書出版,當初就應該再斟酌一下筆名。因為對審判長“免貴姓桂”這個冷幽默念念不忘,恰好手邊又正在讀齊桓公還是“公子小白”時的野史,所以隨手諧音組合成的“桂公梓”這個名字。“如今聽起來就好像三流網絡言情小說的男主角。”
江蘇省高級法院的80后助理審判員趙俊,筆名叫桂公梓。“我更喜歡被叫作桂公梓,主要是怕被人肉了。”他笑著說。作為一個資深網民,他工作之余常常樂滋滋地在論壇上開帖、蓋樓、潛水,2011年以一本反映中國法官生存現狀的小說《決不妥協》打開寫手之路。今年,微信公眾賬號的興起使他的文章迅速在法律圈傳播開來,自認有點兒小名氣的桂公梓也開始寫一些嬉笑怒罵的專欄,或是腦洞大開系的小說自娛自樂。在他的公眾號自我簡介一欄中,是這樣一句話:“業余時間是個碎嘴子。”
“我的文字并不成熟,想到哪里,寫到哪里,我不是作家,只是個涂鴉的寫手,有點兒批判,有點兒荒誕。”桂公梓這樣描述自己。
有表達欲的人都壓抑
“任何職業,都不能像法律那樣給予如此開闊的眼界,去感受人類靈魂內在的力量,去深刻體驗生命的激流。它能夠讓它的從業者以目擊者和參與者的身份去分享生命的感情、奮斗、失望和凱旋。每當我想到這一宏偉的主題,我都難以自制。”桂公梓已忘了這句話出自哪位大師,但正是這段話導致他在高考時投入了法律系的大門。2008年,桂公梓從中南財經政法大學畢業,戴著刑法學碩士的帽子,進入了江蘇省高級人民法院,一腳從象牙塔踏入社會。
在法院的最初幾年,桂公梓一直在審監條線,從事申訴復查、再審和信訪的工作,正是信訪工作讓他的理想碰壁乃至開始坍塌。在工作之初,他抱著極大的熱情去接待來訪群眾,設身處地為他們著想,甚至自掏腰包為上訪戶買火車票。
但桂公梓漸漸發現,他們的上訪動機是如此復雜,只要和他們交談三分鐘,你就可以了解他們究竟是為了爭一個理還是為了掙一筆錢。其中鬧得最兇、喊得最響的人,往往是并沒有什么道理的專業上訪戶。在這個上訪已經成為一門蓬勃發展形勢喜人的新興產業并且越來越多的人由此發家致富的時代里,實在讓人很難對這些上訪戶們提起本來就所剩無幾的同情心。盡管其中確實有小部分人蒙冤受屈。
于是,桂公梓被迫發現,理想很豐滿,現實很骨感。“法學專業的學生好像都會比較天真一點,充滿理想主義,工作后就感覺理想和現實差距太大,悵然若失。因為頭幾年的維穩政策,花錢買平安買穩定的現象很常見,我看到很多無理纏訪、鬧訪的人得到了巨大的實惠,感到十分不理解。” 桂公梓無奈地說道,“在現在的社會架構里,司法的地位非常弱勢。雖然被各方面寄予厚望,但在很多情況下非但無法解決問題,還反而被迫要對現實妥協和讓步。而這往往帶來更多新的問題。”
不過,讓他感到郁悶的,還不是工作本身,而是這個職業的社會評價。民眾眼里的法官形象處于兩個極端,讓他重新打量讓自己引以為傲的職業,“法官被標簽化、臉譜化,對于很多人來說,法官或者公務員身份簡直就是原罪。”
一個極端是網民眼中的法官。在逛論壇時,桂公梓發現但凡有帖子涉及法官,無論內容為何,回帖的內容大多為謾罵。如果發帖人對某案判決不服,回帖人則理直氣壯認為法官不公、受賄、“吃了原告吃被告”,但如發帖人贊揚法官判決公正,回帖人卻會“獨立思考”,認為這是法院宣傳部門的馬甲號在作秀。“我參與過幾次爭論,后來發現這樣的爭吵沒有意義,你在闡述理念,你在表明態度,你在分析論據,可他們只不過想發泄一下而已。”
另一個極端是親友眼中的法官。桂公梓成為法官后,當真成了深受小伙伴們痛恨的“別人家的孩子”,甚至桂媽媽都認真地問他,法官的工作是不是沒事兒喝喝茶、看看報、斷斷案即可。在看到桂公梓可憐兮兮的工資條時,桂媽媽依然堅定認為這只是發在明面上的錢,因為鄰居家二大爺侄女的男朋友在派出所,據說一個月能拿2萬多元。對此桂公梓氣憤不已,“媽,您是打算相信你養了二十多年的兒子,還是一個跟您毫無瓜葛的鄰居二大爺家的侄女的男朋友?”
當懵懂的時候,我們的痛苦來自迷惑,當看清真相的時候,我們的痛苦來自清醒。桂公梓不知道自己的痛苦到底是迷惑還是清醒,但是他攢了一肚子話想表達。沒事兒常在網上晃蕩的他,想到的第一個辦法就是在天涯上開帖,“我想也許以后不知道什么時候我也會妥協,但至少現在我還在堅持,所以我想記下一些東西,為我的理想和信仰來一次搖旗吶喊、振臂高呼。雖然會被人認為幼稚或迂腐,但是我驕傲啊。”
不想被抓包,抓包就抓包
桂公梓沒把寫小說當成人生大事,想寫了就寫兩筆,不想寫了放著幾天也不管,就算網友們在帖子下面叫著“樓主挖坑不管埋”也沒能喚起他一絲絲的愧疚感。只是沒想到才寫了兩萬多字,就有多家出版商找上門來求合作,他們認為“真實描寫法官工作和生活的書,大陸還沒有過”。
在網上帖文期間,除了法官這一職業,桂公梓把自己的真實身份藏得很好。“畢竟,文章里還是有一些批判或牢騷的,也就是并不那么‘主旋律。而且,如果領導和同事們知道了,難免不會對號入座,盡管我這只是小說,不是紀實文學,那也防不住附會狂和考據癖們的研究熱情啊。”不過,他的隱藏也讓網友質疑起他的身份,理由如對某些案件審判程序的描述不夠科班;法官應該是刻板嚴肅的,不應當如此幽默不羈;甚至如“法官根本不會有這么好的文筆,他們連判決書里都寫錯別字”……
另一方面,為避免從蛛絲馬跡中被人肉,桂公梓也費盡苦心,文中所有的城市名稱、街道建筑、案件情節、同事姓名,乃至辦公室擺設,都是虛構的,跟其本人及所在單位毫無關系。
就算有出版社在后邊連催帶趕,桂公梓這20多萬字的書也拖拖拉拉地寫了一年。“工作太累,有時候加班回到家已經晚上10點多了,往床上一倒,連臉都不愿意洗。”不管過程如何,當網上的帖子變成圖書時,桂公梓還是挺高興的,尤其是法律圈內的人,大呼看得過癮,引起了廣泛的共鳴。很多法官都在他的博客上留言,“這就是我們平常的生活”,或者“很感動,作者說出了我們的心聲”。很多人想約他出來面談,都被他拒絕了,“我還是希望現實不受到打擾。”
智者千慮必有一失,寧愿頂著網友“身份虛假”的質疑,寧愿被同行說“這小子不地道啊”也不見面,但桂公梓最終還是被人肉了出來。原因在于這部小說里的重要配角“朱舜堯”,就是他發小兒的真名。“我特討厭起名字,就順手侵犯了一下他的姓名權,直接拿來用了。反正他不是法律這個圈子的,身邊也沒人認識他。”結果人算不如天算,一年后,這個發小和桂公梓的一個女同事結婚了,桂公梓是媒人。“某一天這女同事心血來潮,百度了一下她老公,結果搜出了這部小說,看了五分鐘就斷定作者是我。然后你懂的,一個女人知道了,大家就都知道了。”
被人肉出來之后,桂公梓著實忐忑了一陣兒,但預想的“對號入座”并沒有發生,也沒有領導批評他不夠主旋律或者不務正業,畢竟他的本職工作一直都做得相當不錯。除了在走廊或電梯里有些前輩會戲謔地跟他打招呼:“公子來了!”他的工作環境依然照舊。“回過頭想想,當初的謹小慎微確實沒必要,我的書總體上還是陽光積極向上的,是鼓勵大家樹立法治信仰,堅持法治理想和法律底線的,當然,其中也有一些負能量,但畢竟現實就是如此,我們不能光靠雞湯活著。讀書人就應該說真話,不敢像古人一樣講文以載道,但我覺得不反映社會問題的文字是蒼白和無意義的。比如我書里很多篇幅對維穩政策提出了不同意見,這在當時就是唱反調,不和諧,最近形勢變了,于是大家都開始批判維穩,包括很多當時唱頌歌的。我就想問了,你們當初干嘛去了?”
不過,被抓包后的桂公梓開始樂意和住得近的法律人們見面了。“承蒙大家看得起,很多前輩給了我不少指點,受益匪淺。”在之后的文章里,他還是沒有署真名,而是繼續用了桂公梓,“這名字比真名有號召力多了”。
文字必須好玩,又不能只好玩
既然說到出書這件事,就不能繞過桂公梓的文風。
“我盡量把文字寫得比較好玩兒,因為我覺得再優美的文字,如果少了幽默感,都不算是好文字。”桂公梓這樣說,“寫字的人應該都有體會,我們是多么怕讀者覺得無聊和看不下去啊。所以我無論如何也要把有趣放在第一位。”
而另外一方面,桂公梓本身的思辨精神又使他在迎合讀者口味的同時,在文章中見縫插針地夾雜個人的思考和評論,在幽默與荒誕中夾雜諷刺和深刻。兩種截然不同的文風,使他的文章讀起來有種莫名的違和感。
“我對自己的要求是,文字必須好看,又不能僅僅只是好看而已。我總想通過好看的文字表達出一點兒什么來。其實真正的好文字是讓讀者看完了自己思考,而我總是忍不住講完故事就自己跳出來評論幾句,所以文章有時候看起來像精神分裂一樣。”桂公梓自嘲。
于是他的故事往往構架在一個荒誕的世界里。在這個世界,人雖然不會像卡夫卡筆下那樣,在起床后發現自己變成蟲子,但有人會花錢舉辦“金地大酒店杯我愛寫歌詞江南風情美女十二金釵原生態超級廣告模特小姐選拔大賽”,讓冠軍唱著荒腔走板的衛生巾之歌代言而備受追捧;同樣在這個世界里,桂公梓筆觸犀利地寫道,“我們的法官,有時候既不懂法,也不是官”。對此他解釋道:“任何群體里都有南郭先生,何況一直以來有相當數量的法官并不在一線辦案,難免有少數人徒有法官頭銜但業務能力一般,我自己就是其中之一。至于法官不是官,這完全就是客觀事實,絕大部分法官既沒有行政職務,也沒有領導頭銜,整天忙得就像個碎催,空有官的名分而沒有官的權力和待遇,這樣的情況可能只有法官和新郎官兩個職業而已。”
這兩種文風在成書過程中逐漸被統一。“從網絡帖文到最終成書,這部小說被出版社和相關部門審核了半年,刪掉了1萬多字。其實現在回頭看,我覺得他們刪改得很有道理——有些牢騷并沒有什么價值,有的大段評論與情節壓根無關,還有某些觀點顯得狹隘和偏頗。”但是他強調自己對于封面上的廣告詞很不滿:“別看那個,都是博眼球的,我已經盡力反對了,不然編輯甚至會把這書打造成一本官場小說。”
在此書之后,桂公梓寫了許多專欄式的短文,輕輕的荒誕與諷刺依然是主要文風。
如回應社會上對公務員福利豐厚的固化認識,桂公梓夸張地描寫了單位干警哄搶劣質萵筍的故事,正如短文中審判長所講的“我們不是沒出息,而是被憋屈得太久了,我們需要這樣的一次釋放”。
如為無法從工作中逃離的法官列舉職業病癥:法條援引強迫癥、狂熱抬杠癥、邏輯分析癖、犯罪構成臆想癥、普法失控癥……“哪怕走在路上被車撞倒,都要先默默地分析一遍交通肇事罪的構成要件,然后摸著四肢自言自語:‘沒有構成重傷以上后果,客觀方面不具備呀……然后抬頭發現撞倒自己的是輛自行車,又喃喃地說:‘犯罪工具也不是很符合嘛……”
“不再大段地批判和評論了,或許是種妥協,或許是種成熟。但如果能很好地把想法融進故事里,未嘗不是一種進步。”桂公梓笑嘻嘻地說。
把法律融入科幻小說
2014年,微信公共賬號興起,桂公梓的文章在網絡上傳播甚廣,尤其在一些法治類的微信公共號轉載甚廣,他寫作為新晉“男神”返校,雖秉持“不狗血不雞湯”的原則,卻依然在法學生向往的眼神里鼓勵他們相信法律從事法律職業,他寫和保潔大媽探討法官的真實狀況和自我修養,一寫就是一、二、三篇。這時的桂公梓還是墻里開花墻里香,知名度主要在法律人這個圈子內,雖然希望用通俗的語言讓社會公眾了解法律和法治思想,但事實上“我寫關于法官和法院工作的文章,閱讀量和轉發量最多也就一兩萬,差一點的就只有幾千而已”。
真正讓桂公梓走向公眾的是一篇腦洞系科幻小說——《金陵12區》。在這個小說里,桂公梓虛構了南京的第十二個行政區劃:奧體中心。這里是秘密的外星生命基地,外星生命通過腦電波操縱了12區的工作人員,通過青奧會選出身體素質好的運動員選擇DNA繁衍,而第二代和第三代外星人混雜在人類中,通過影響人類文明去控制地球,他們區別于地球人的特點是“撒浪嘿呦”等同于罵街,且紅綠色盲。
這篇小說除了輕松詼諧的語言,結合南京社會現實情況構成嚴密的陰謀論更為吸睛:為何奧體附近的配套設施一直無法到位,為何好端端地炸掉城西干道,為何河西房價居高不下,原因是外星生命不希望人類靠近這片區域;為何南京一千多個工地秘密作業,為何大力推進雨污分流,原因是修建地下飛行器的動力和排水系統;為何不顧民意大幅砍伐梧桐樹,原因是第一代外星生命“珍妮”對梧桐飄絮過敏……
這篇小說成文后,一周內在桂公梓的微信公眾號里的閱讀和轉發量就達到了40多萬,讓他寫法官和法院生活的文章相形見絀。各種各樣的人找上門來,“有希望把這篇小說改編成動畫或電影的,有刨根問底12區是否真實存在的,還有讓我加入各種神秘組織的……因此郁悶過一小下,因為一個靈感隨手寫的涂鴉之作比認真寫的文章更受歡迎,后來想通了,愛看扯淡的人必然比關注司法的人多。
不過,秉持著文字必須好看,又不能僅僅只是好看而已的理念,桂公梓在這篇文章里依然有思辨的表達存在,他將彭宇撞倒老人逃跑、張明寶醉駕五死四傷、樂燕餓死親子等社會熱點融入文內,稱這些外星人后裔“成功扮演人類中的說謊者、無知者和冷血者,并把它們呈現在世界面前。它們動搖了人們對善良、信任、同情和親情的信仰,改變了社會風氣,以種種悖逆人性的行為,瓦解人類社會千百年筑起的傳統美德、社會秩序、公序良俗,人類社會將由于文化的倒退而土崩瓦解。”他借文中人物的口諷刺不講規則的行人:“你在大街上看到的那些無視紅綠燈橫穿馬路的人,很可能就是外星異種。”
“既然大家更愛看這種故事,以后我也會嘗試在這類小說中加入法律的元素,或許更容易被接受。說到底,我寫的東西更多是給圈外人看的,希望可以讓并不了解法官群體的人們知道,法官不是洪水猛獸,他們就是你們身邊普通人,是鄰居家的小伙子,小區里的大姑娘,菜市場里遇到的慈眉善目的老大爺。”桂公梓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