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念群：我追求歷史研究的多樣性

李苑

歷史學家、中國人民大學清史研究所副所長楊念群和朋友們一次閑談，話題指向了“你最喜歡生活在哪個年代”，大家各有喜愛。有人說先秦，那時思想家頻出，“已把中國人的智慧發(fā)明得差不多了”；有人愛唐代，因為“想浪漫，找李白；想訴苦，找杜甫”。但楊念群卻回答：“晚明”。眾人不解，楊念群一時間不知怎么說服他們，“郁悶”之下，一本叫做《生活在哪個朝代最郁悶》的書，橫空出世了。

說“明朝”，不是毫無道理的。“明末腐爛透頂，但明末也是思想相對自由解放的時代，出了我心目中最大的英雄之一王陽明。那個時代最吸引我的地方在于可以自由結(jié)社、自由講會，自由地發(fā)表見解?！睏钅钊航忉?。

“不可能有一個朝代是完美的，我喜歡明朝也是相對的?！睏钅钊菏侵袊嗣翊髮W清史研究所副所長，他對清史的了解越深，越覺得“可怕”?！昂兔鞔?，清代獲得了大一統(tǒng)的地盤，也擁有維系這個局面的超級能量，正因此，清代皇家為維系這個放出的大煙花不破滅，終使清朝變成一個千方百計讓人活得難受的朝代。難受到什么程度？不是一般的打殺和廷杖，而是用無窮盡的洗腦暗示杖殺你的心靈，過程猶如慢工出細活般小火煎熬，最后過濾出的，是一個個精神藥渣?！?/p>

“與清代不同，明代的讀書人有著自己的精神力量，民間社會的能量很大，這就對讀書人形成了一個有力的支撐。很多人不畏廷杖，冒死進諫，皇帝真是沒辦法，打死他吧！反而在道德上是把他拔高了，皇帝卻要落個昏庸無道的罵名，諫臣以死博得了名節(jié)。海瑞的例子恰恰證明了明代的士風?！币虼?，楊念群有了這個“別出心裁”的答案。

楊念群是個很特別的學者，正像他自己說的，他追求的是“歷史研究的多樣性”。

楊念群關注中國知識分子的命運變遷和精神發(fā)展，所以近年流行的《南渡北歸》《江南三部曲》等描寫知識分子的圖書，他也一直關注。但讀的多了，楊念群又有了不同的觀點：現(xiàn)在表現(xiàn)知識分子題材的書，選題太狹窄，目光僅僅集中在西南聯(lián)大，或者蔡元培、王國維、陳寅恪、錢鍾書等有限的知名知識分子身上，對一般知識分子的表現(xiàn)很不夠。這就導致現(xiàn)在對知識分子的理解過于狹隘，內(nèi)容相對集中、相互重復。

“這些名人確實有一定代表意義，但是他們不能涵蓋一個時代里，所有知識分子的生存狀態(tài)或者思想境界。而且這些知識分子，也并非都是那么純潔可愛的，不然反映同一批人的作品《圍城》，就不會出現(xiàn)了?，F(xiàn)在存在一種把知識分子浪漫化、理想化的趨勢。所以我在《何處是“江南”？清朝正統(tǒng)觀的確立和士林精神世界的變異》中，特別強調(diào)了知識分子對政治敏感和合謀的一面。很多人批評現(xiàn)在的知識分子墮落，但其實每個時代的知識分子都并非純潔而毫無爭議，他們一直很聰明，也一直知道怎么樣與政府合作。我就是要剝掉這樣一些所謂的‘面紗?！?/p>

正是由于他追求的“多樣性”，爭議也始終伴隨。比如鄺海炎認為他“強悍的解釋能力”與“粗糙的實證能力”齊飛，沈登苗批評他的《儒學地域化的近代形態(tài)》多處邏輯不通，觀點站不住腳。

“鄺海炎認為我對史實的考證梳理粗糙、不注意考據(jù)。那是因為我特別注重解釋，而解釋和考證史實之間確實會有距離。但我注重發(fā)現(xiàn)問題，用問題引領對歷史的判斷。所以給人的印象，我對理論的關注大于對史實的關注。但我要為自己辯護，我從來都是建立在具體研究之上，都是從事實出發(fā)，從事實中引申出來，不是空中樓閣?！?/p>

對于沈登苗指出的錯誤，楊念群仔細分析：“第一，他指出若干史實可能是有問題的；第二，雖然他有文筆，但是沒有看懂我的書，我的書在問題意識上，在對整個中國史學架構(gòu)的改變，和對儒學本身的新理解方面的貢獻，他都沒有讀出來。”三年后，這本書再版，楊念群把他指出的錯誤全部改正，并在后記中特別感謝了他。

從《再造“病人”——中西醫(yī)沖突下的空間政治（1832-1985）》，到《何處是“江南”？清朝正統(tǒng)觀的確立和士林精神世界的變異》，再到《生活在哪個朝代最郁悶》，楊念群的“三部曲”，顯得越來越“輕松”。

為什么會有這樣的轉(zhuǎn)變？“其實我想換下筆，做學術(shù)這幾年挺辛苦，所以把更多精力放在隨筆寫作。當然，隨筆的內(nèi)容也跟歷史有關，是從歷史角度看現(xiàn)實?！本拖袼f的，“（寫《生活在哪個朝代最郁悶》）之意并不在討論歷朝歷代之得失，而是由歷史延宕開去，雜議藏匿于史書中的歷史暗面，以及耳聞目睹之當下種種怪現(xiàn)狀。”

《生活在哪個朝代最郁悶》算是小獲成功，首印的一萬冊已經(jīng)售罄，出版社正忙著加印。對于之后的寫作計劃，楊念群說，他打算寫中國的一段較長時間的歷史變化?！艾F(xiàn)在的歷史研究，太多是封閉起來一人搞一段，甚至把歷史切割成政治史、經(jīng)濟史、文化史，這樣容易鉆在小格子里出不出來。盡管能力有限，但我還是想把它打通，但具體形式我還沒想好?！睏钅钊盒χ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