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也退
2003年,約翰·F·肯尼迪遇刺40周年后,一本名叫Profiles in Courage for Our time的書在美國出版。這是一部致敬之書,將最高的贊詞獻給十多位美國政界人物,他們都是“肯尼迪勇者獎”的得主,這個獎項系肯尼迪家族設立,專門用來嘉獎“人民公仆”——那些甘為公共利益無私奉獻的人。而這個獎的名字,則來自該家族最有名的人物——約翰·F·肯尼迪的一部作品:Profiles in Courage。
中文將它翻譯成“信仰在風中飄揚”,似乎很俗氣,不過也不無道理,它讓它看上去更像一本宣傳品,而站在我們的視角來看,這類“表彰先進”的書,可不就是一個民主國家俗氣的宣傳品嗎?1956年,肯尼迪已是一位深受看好的民主黨政壇新星,出版這本書,說是他個人形象工程的一部分也未可知。看得出,肯尼迪很想把書中的那幾位勇者及事跡寫得詩意一點,如果再多活一倍壽數,或許還能追一追諾貝爾文學獎的獲得者,英國人溫斯頓·丘吉爾。
在自序以及結語中,肯尼迪訓練有素的政治家語言歷歷可見。例如,他引用了著名報人和傳媒觀察家沃爾特·李普曼的話:“成功的民主黨政客都是缺乏安全感的懦弱之輩”,并極其克制地說:“廁身于‘成功的民主黨政客近十年的筆者,不敢確定無疑地說,這些都是‘缺乏安全感的懦弱之輩”,接著筆鋒一轉,連用了三個“我堅信”:先是堅信參議院中每天都會發生“英勇事跡”,然后堅信,公眾對參議院和政治藝術的缺少理解,比參議員墮落的程度更加嚴重——我們這么努力,人民可得看得到啊!第三個堅信,最能體現肯尼迪的職業水準:他說,他堅信英勇的參議員,都是“不為流俗所動者”,而大眾并不清楚,“直面政治良心”是很難的。
這是一種“造夢”表述。民主美國的政治造夢,無法要求大眾相信某個人、某個政黨的道德完美,做出的事總是對的,而是告訴他們,那個人或政黨有多專業,多用心,且類似的還大有人在。然而,肯尼迪用這本書表達,還是一種在現實政治中難以表達的觀點:真正的政治勇士,不是善于投選民所好的人,而是能堅持自我的人。大眾容易追隨前一類人,這不表明他們就是對的,“勇氣”二字與成功掛不上鉤??峙率沁@一富有理想主義的觀察,讓這本書從1956年普利策獎的決選名單里脫穎而出,盡管讀完此書,我仍然認為這個獎主要是嘉獎作者本人:它代表著艾森豪威爾時代,民權運動初起時期美國人的求變之心。
真理未必掌握在少數人手里,但是真理的彰明,離不開少數人的堅持??夏岬险劦搅苏稳宋镆惺艿娜N壓力,第一是被喜歡的壓力,這是大多數人都渴望的一種普遍欲望,而對一個參議員而言,欲被人喜歡,多半需要付出妥協的代價。妥協不表示道德上有缺陷,或缺少恒毅之心,而是一種睿智的現實精神,“將以有為也”。第二個壓力來自改選:參議員都想有一段盡量長的政治生涯,以促使變化的發生,捍衛他們認為正確的東西,與謬誤作斗爭。第三種壓力則來自自己的選區,以及所有支持自己的人。于是,一個尖銳的矛盾浮現了出來:人們期待參議員能捍衛公共利益,但支持他的那個有特殊利益的群體,也是他不能也不敢得罪的。
《信仰在風中飄揚》贏得普利策傳記獎,除了前文所說,作者本人已有巨大聲望的原因外,評委們應該還認可兩點:一是肯尼迪的寫作水平合格,二是書中這些人物確有書寫價值。只以第一位人物約翰·昆西·亞當斯為例,他的“英雄時刻”就包含了所有三種壓力。亞當斯是個有原則的人,當他與自己的政黨和馬薩諸塞的選民發生沖突時,他自覺地為維護自己認為正確的東西,也就是公共利益而戰。他明知沒有政黨鄉里的支持,自己絕難贏得改選,卻仍選擇堅持內心的原則。
激賞這一行為,意味著站在理想主義的一邊,即使來自家鄉的辱罵信件積萬累千,亞當斯也不為所動??夏岬蠈懗隽诉@些孤獨者的壯烈,尤其是1850年代,幾位在南北矛盾加劇之際“雖千萬人吾往矣”的反分裂人士:丹尼爾·韋伯斯特、托馬斯·哈特·本頓以及山姆·休斯頓。韋伯斯特壯志未酬,就連愛默生都不信他的無私,德州州長休斯頓未能阻止本州的分裂就病逝了,本頓甚至受到被人用槍指著胸口的威脅。這些故事,只有細寫出來,我們才能曉得任何理想的制度都不是一蹴而就的,光輝萬丈的美國民主政治,險些要了這個國家的命。
盡管頂著普利策獎的光環,肯尼迪演說家式的表述和辭令,有時仍會削弱他的觀點的力度?!缎叛鲈陲L中飄揚》無法避免同茨威格《人類的群星閃耀時》相類似的特點:對人物的書寫與評價語多浮夸,使用了教科書一般的轉折與遞進。他說本頓:“但是即便是遭遇失敗和死亡,本頓依然勝利了?!彼f埃德蒙·魯斯:他有很好的演說能力,有出色的政治背景與前程,“然而,他把這一切全部拋開,只為做一件遵從良心的事?!表f伯斯特臨終時,眼睛還依依不舍地看著一艘帆船桅桿上的星條旗。這些論斷和場面描寫,怎么看都有言過其實的成分。
也許這些在當時并不成問題,大多數人都相信肯尼迪是真誠的。他在結語中給“真正的民主”做了一番描述:它“是對人民有信心的民主,相信人民選出的代表不僅僅是忠實于他們觀念的才干之士,而且也是根據自己的良知行事的大勇之人,并且相信人民不會對那些遵從道義而走上無人應和的道路的人們加以譴責,而是會獎掖勇氣,尊敬榮譽,并最終能明辨何為正確之事?!焙髞?,肯尼迪基金會設獎以繼其人其書之志,一直頒發至今,但是,這種已成例行的頒獎,多少是為鞏固肯尼迪的歷史榮光和地位而為,而不少獲獎者也是與肯尼迪家族關系密切之人。
我想,肯尼迪寫書的時候,也許已經意識到美國政治正在走向平庸,因為在他以后的政治舞臺上,出現18、19世紀那種粗蠻狂暴的對抗情形,幾率已大大減少。1854年,德克薩斯州的參議員山姆·休斯頓為了阻止德州被分裂出聯邦,可以用這種語言斥罵聯邦分裂主義的領導人:“除了忠誠之外,他們有著狗的一切特征。”而一百年后,肯尼迪自己競爭黨內候選人,后來競選總統,率先借助傳媒的力量,將自己放置在《時代》雜志攝影記者的鏡頭里,在唇槍舌劍之上施加一點基本的優雅要求。這種做法一直延續到他入主白宮之后,最終,就連他的慘死也變成了一場直播。也許肯尼迪認為,他所寫到的那些時代里的那些人,才算得上是大勇;而在他之后,“勇氣”二字將越來越輕,越來越需要靠獎掖來坐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