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建
《帝國造就了我——一個英國人在舊上海的往事》(Empire made me: An Englishman adrift in Shanghai, 2003)是英國布里斯托爾大學歷史教授畢可思(Robert Bickers)的一本歷史著作,2003年出版之后,得到了學術界和通俗媒體的一致好評,并獲得了美國歷史學會授予的Morris D. Forkosch Prize獎項。作者畢可思致力于研究中國近現代史、殖民史,尤其是英帝國及其同近現代中國的關系,以及上海歷史(1843—1950s),重點是外國人在上海的社會史。《帝國造就了我》是畢可思在這一領域撰寫的代表作。
從史學方法論方面來講,這部著作可以說是以小見大,宏觀著眼,微觀著手,兼顧中觀。
首先,從“我”著手,這是英國巡捕的個人傳記。畢可思所選取的主角“我”叫理查德·莫里斯·廷克勒,一個十足的小人物。他所撰寫的這部書是一部無名之卒的傳記。浩如煙海的歷史著作已經撰述了太多太多的大人物的故事,歷史一度被認為是由所謂的英雄人物所創造的。20世紀史學的社會學轉向讓歷史學家關注下層的歷史,小人物的歷史。英國的馬克思主義史學樹立了描寫下層人物歷史的典范。在歷史研究方法上,畢可思可以說繼承了這一優點,吸收了社會史對歷史研究的改造。傳統的殖民地社團研究將視角對準其中的精英階層,似乎所有的殖民者并無差異。但是實際上,英國本土的階級差異也同樣被移植到了殖民地。因此,畢可思將視角對準了殖民地的普通殖民者。于是,他遇到了廷克勒。恰好,他在英國戰爭博物館里發現了廷克勒的大量私人通信,在上海檔案館發現了英國巡捕的檔案。另外加上當時的報紙和法庭檔案等材料,他全面恢復了廷克勒這個人的經歷。
廷克勒(1898—1939)是一個破產的小商人的兒子,中學畢業后(1915年),成績良好的他放棄了繼續升學,可能由于家庭經濟困難和家庭矛盾(父親續娶了繼母)。由于想向父親證明自己的男子漢氣概,他謊報年齡參了軍,參加了第一次世界大戰。在戰場上,這個來自下層的年輕人曾經一度有機會升入軍官階層。但是,隨著戰爭的結束,一切又都被打回了原形。退伍的一戰老兵成了英國的社會問題。在不列顛島,他們很難找到合適的工作。這時,英帝國的背景給予了他們去帝國的殖民地世界闖蕩的機會。成千上萬的人,因為帝國的背景去往世界各地。1919年,廷克勒有幸成為了他們中間的一員,作為上海公共租界巡捕房西捕股招募的一員來到了上海。初到上海,廷克勒是興奮的。因為他們之前對于上海是雙重陌生的。一來上海是東方異國,和他們熟悉的歐陸大相徑庭,二來上海是都市,這些新巡捕們多半來自英國的鄉村和小鎮。他們在參戰之前多半是工人。廷克勒也曾短暫在船塢干過。在英國,他們可以說是地道的下層。戰爭并沒有給他們帶來好處,反而讓他們失去了就業機會。而到了上海,他們成了這座城市的統治者。在這里,作為殖民者中的一員,他們頤指氣使,高人一等。當然這里指的是中國人和其他亞洲人,還有俄國人。在這個殖民階層內部,并非鐵板一塊。廷克勒等人實際上是帝國的仆人,處于殖民階層的底層。
這個帝國的仆人開始了自己在上海的旅程,同時這里也成了他的葬身之地。在他初到上海的幾年,他表現出良好的工作成績。因為他受過良好的教育,外語(主要是上海話)學得很快,很快就通過高級考試,免除了進一步的學習,獲得了語言津貼。品行也很良好,沒有其他巡捕的酗酒。和國內的女友和家人(主要是妹妹)保持了頻繁的通信,描述了自己感覺良好的生活,憧憬著美好的未來。但是,好景不長(1921年),國內的女友和廷克勒斷絕了關系。廷克勒逐漸成了“老上海”,也逐漸走上了自己的墮落之路。其實,廷克勒們在上海雖然屬于殖民階層,但是他們卻不能融入上層殖民圈,殖民當局也阻擋他們和當地的中國人結婚。他們的薪水也不足以養活一大家人,過上體面的生活。因此,可以說,他們是“漂浮”在上海,是無根之人。另一方面,他們同祖國的關系早已疏離。廷克勒后來終于中斷了同家人的通信,后來再也沒有取得聯系,直至死亡。他們如孤獨的游魂一般地生活,很多人酗酒消愁。品行良好的廷克勒也因酗酒失職而被降了職。被殖民地寵壞了的他當即辭了職。辭職以后,他打算去美國這個自己向往的天堂。但是,轉悠一圈后他又回到了上海。當時的美國,正值大危機之際,很多年輕人都要到上海討生活。可以說,廷克勒這一生,又一次被時代的潮流打擊了。此后的生活,已沒有多少材料可見。此時的中國,正值北伐運動,民族主義高漲。然后是日本人的勢力甚囂塵上。廷克勒最終在和日本人的沖突中死亡,真正成了時代的犧牲品。活著被人遺忘,死了卻被人稱贊。廷克勒的死亡上了英國報刊,他的親人包括曾經的女友都聲稱他是一個偉大的人。詩人將他當作愛國英雄來禮贊。
其次,從中國近現代史角度看,這是上海城市史。廷克勒對上海可以說是“一見鐘情”。作者畢可思沿著新任巡捕廷克勒當年的步伐,走了一遍當年的上海。1919年的上海,在廷克勒的眼里,是他見過的最好的城市,把任何一座英國城鎮都甩到100年之后。雖然我們今天的讀者知道這可能只是沒有見過城市的英國鄉下人的看法,但是,這也說明,當時的上海,在國際化和現代化方面還是真的可以跟世界接軌的。當然,從某種程度上看,上海的城市發展是被迫的,是對外來沖擊的被迫反應。英國的大工業沖擊了中國的小農的自然經濟,造就了中國最早的民營企業。外來侵略者在中國的通商口岸興建了洋行、銀行等等。外來勢力造就了上海的景觀,以至于留下的痕跡經久不滅。可以說,帝國也造就了上海,這個“我”又可以解釋為上海。當然,這里的帝國不單單是英帝國,因為在上海這個“國際化”都市里,統治的外來者還有法國、美國、之前的德國以及之后的日本。各國勢力在上海糾纏,在中國糾纏。瓜分中國的目標是一致的,誰都想得到最大的一份。
上海公共租界工部局巡捕房管理著上海公共租界的治安。治安狀況反映了中國近現代史的各個浪潮。犯罪率在1913年后激增,這是因為國民黨軍隊在反對袁世凱的“二次革命”失敗后,中國,尤其是華東地區,充斥著復員的士兵和武器。革命黨人也需要生存。持槍搶劫時而發生。兇殺率也成倍上升。1916年袁世凱去世以后,中央政府權力弱化,地方軍閥崛起,1924年爆發直奉大戰,這是1911年以后對中國社會影響最為巨大的事件,數十萬士兵傷亡。戰爭開始于上海,廷克勒暫時做了偵查兵。數十萬的難民進入了租界。戰爭孕育了犯罪。如果說戰爭都未對租界造成什么影響,1925年的五卅運動則直接影響到了租界巡捕房。在反帝愛國的學生們游行示威到租界巡捕房外面時,巡官愛伏生認為局勢失去了控制,自己要失去捕房,于是下令向群眾開槍,死了12個中國人,導致了全國性的反英運動。共產黨的人數一年之后增長了十倍。然后是北伐,國民革命軍進入了上海。國共合作失敗。1932年上海“一·二八”事變,戰火也波及到了租界。
上海工部局巡捕房還面臨著當時上海的社會問題:鴉片、賭博和妓女。巡捕們很容易就能在突擊搜捕吸食鴉片的行動中大獲成功,因為吸食、攜帶和銷售鴉片的人太多了。上海是走私鴉片的中心,其背后中國底層組織的幫派,其中最有勢力的是青幫。而黃金榮、顧竹軒等人甚至進入了巡捕房。走私鴉片腐蝕了整個巡捕房,巡捕們從中收取賄賂,當然大部分人也曾嘗試吸食。和鴉片勢力合并在一起的是賭博。它們的背后都是幫派。
最后,歸根結底,畢可思寫的是英帝國的歷史。他說,這本書是關于帝國的,是關于帝國如何形成和扭曲了20世紀的英國人的生活的。這里撰寫的是一個普通的英國男人的故事,通過他的故事講述成千上萬的帝國之下的英國人的故事。英國人的歷史離不開帝國的背景。帝國曾經給了他們以機會,也給他們帶來了災難和不幸。英國的歷史和帝國的歷史不可分割。
正是在帝國當中,廷克勒得以來到上海,做一名巡捕。原來的下層人民到上海成了這里的統治者,還有專門的男仆伺候。帝國的優越感油然而生,讓廷克勒直呼這是他所見過的最好的城市。經過了一戰的洗禮、戰后的無所事事,廷克勒在這里有了穩定的職業、不薄的薪水和舒適的生活,可以說,的確是他所能過上的最好的日子了。這是帝國提供給他的。但是,帝國同樣制定了統治階層內部的規則。作為原先的小人物,在帝國殖民統治階層中,他的身份定位是仆人。上海巡捕們的來源和英國警察們的出身是類似的。他們都是為統治階層服務的。
同樣,廷克勒的命運也隨著帝國的命運而沉浮。1919年,正處帝國的巔峰時期,一戰勝利,趕走了德國人,美國人經濟上雖已然強大,但是尚未對英國形成威脅。日本人的勢力在逐漸增長。巔峰之后,是矛盾重重。在中國這塊殖民地的沖突和在世界其他地方的沖突類似。終于,隨著日本在30年代的侵略勢頭加劇,日本成了中國的主宰。作為帝國公民的廷克勒的死亡具有標志性意義,可以說預示了帝國的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