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嘉川
幾十年努力、三代人心血的結晶
《中國史學史資料編年》是已故史學史研究專家楊翼驤先生的代表作,在史學界獲得超高的聲譽。楊先生早在1942年前后即已意識到有編纂此書的必要,此后60年間,編著和出版了《中國史學史資料編年》三冊,內容從先秦至明代,按年代順序,將反映歷代史學發展狀況的資料甄擇、校訂,予以編排,詳細展示了中國史學史發展的流程。每冊甫經出版,立即得到學術界的極大好評,被譽為中國史學史學科中“首創的具有為后人修橋鋪路性質的”著作,“是研究中國古代史學史一部不可多得的入門之書”,是“以著作家的史識和總攬史學發展全局的眼光而致力于資料纂輯,在學術上做出了無私的奉獻”。
在楊先生去世十周年后,余下的第4冊清代卷,由其高足喬治忠教授和朱洪斌博士補纂完成,因同時又對前三冊進行了修訂、增補,統一出版,遂定名曰《增訂中國史學史資料編年》(以下簡稱“資料編年”),由商務印書館于2013年10月一并推出。至此,中國古代史學史學科的系統資料編纂終于得成完璧,《資料編年》終于成為一套首尾完具的專業資料體系,對中國史學史學科來說,學術意義重大,關乎學科發展之長遠未來。
資料宏富,加強了對中國史學史發展演進脈絡的梳理
作為一部首尾完整、系統的資料編纂,此增訂本對前三冊予以訂補,資料更為宏富,考訂愈加準確,學術價值和學術水平均有較大提升。對前三冊的訂補工作,除校改原書的文字訛誤外,更增補了一些必要的史學事項,調整和修改了一些史學事項的系年,其中一些資料來自日本所藏的珍稀版本。據不完全統計,前兩冊補訂事項各在40條以上,第3冊因近年各種大型古籍資料出版較多而補訂事項在百條以上,比原本增加了10萬字左右。而其學術價值和學術水平在開卷第1條即有明顯體現:原書第1冊起始于公元前841年即共和行政之年,這是中國有確切年代可考的開始,編年體史籍從此年起始,具有極大的合理性與嚴謹性,相信楊先生當初就是這樣考慮的。但是,中國史學史必須探尋中國史學的起源,這在學術上至關重要,資料編纂被這種探源宗旨所引導,需要向更久遠的社會背景進行追索,故本冊增訂為從周武王伐紂、建立西周朝代起始,因為西周之初的“殷鑒”觀念是關涉中國史學起源的十分關鍵的促進因素。這比原書起于公元前841年不僅時間上延,而且顯示出對中國史學起源問題的新認識。隨后,書中又增列西周營洛問題,因為這項舉措導致《尚書》一些重要篇章的形成,在先秦史學史上不可缺載。第2冊1072年于“歐陽修卒”條目之后,新設條目,節錄了歐陽修《正統論》的文字;第3冊1402年增補方孝孺被殺條,除錄其生平事跡資料外,全文錄其《釋統》之文。歐陽修和方以智兩人的正統論長文,在中國古代歷史思想發展中影響頗大,史學史研究應當關注。明代卷內調整不少史學事項的系年,得益于近年史籍的大量出版,是學術事業與時俱進的體現。
新編第4冊清代卷,最大特色是對清朝官方史學的資料首次做了系統的疏理。中國古代史學區別于西方史學的最顯著的特點,如果不能充分重視官方史學,任何中國史學史的撰述都是不完整的。本冊對清朝官方史學的資料做了系統梳理,擇要取精,逐年融入其中,這使清代官方史學的線索相當明晰,特別是對清初官方修史活動的梳理比較周全,如1655年內5個條目資料都是官方史學活動。為了揭示清朝官方修史活動的具體情節及運作機制,編者不僅從多種官私典籍搜討資料,還特別利用了檔案資料,例如嘉慶十二年、嘉慶十六年的檔案資料表明,國史館機構在進一步擴大并且得到鞏固,其他如國史館編寫臣工列傳需先纂輯資料“長編”,稿積若干年后“必須復行檢輯,斟酌畫一”機制等,也都只能從檔案資料中才可窺知。這些資料的輯錄,使人們能夠比較清晰地了解和認識清朝官方史學的演進脈絡與發展特色。
大量“今案”,凸顯學術研究價值
作為資料匯編,自然要以選錄原始資料為主,但因歷史現象的錯綜復雜,傳世的各種資料往往真偽雜陳、意義難明,如果僅是原文照錄而不予以適當疏通辨明,難保讀者不為所惑。為此,楊先生在引錄資料原文之時,除加簡要標題予以概括提示外,更在資料之后間或加有“案”語,考訂史學活動和史籍成書的時間、舊說的真偽以及其他相關史實,有時提示深入研討可資參閱的文獻。增訂本又根據學術的發展,新加許多“今案”,在以文字、版本、史實的考釋為主要宗旨的同時,為使資料采錄產生較好的學術效果,酌情加入了一些學術信息的提示和判斷,列出多人的研究論著,以供讀者進一步探討時參考。如增訂本第1冊第1條從周武王伐紂、建立西周朝代起始,在引錄金文和《逸周書》資料后,加有“今案”,探討了武王克商之后在思想意識上的變化及其對于歷史意識形成的影響,敘述了西周克商年代問題的復雜狀況,這使開篇第1條就進入了深層的學術研究狀態。公元490年北魏定起居注制條,以“今案”點明此次定制的史學意義。1593年增補侯繼高編纂《全浙兵制考》條目,有“今案”考訂其人其書,指出中日各存版本,內容有別。在新編清代卷中,諸如此類的“今案”更多。如1657年談遷卒條,所加“今案”對談遷卒年、《國榷》成書時間及其版本等問題,清理已有研究成果,作出明確判定。1665年清廷征集明天啟、崇禎兩朝史料條,有“今案”提示此舉與莊氏史獄之間的聯系,很富學術啟發性。1795年謝啟昆幕府著成《西魏書》條,所加“今案”評述古代幕府修書的一般規則,點明不必否定謝啟昆的署名著作權,而標題寫有“幕府”二字,已有深意。1797年畢沅卒條,“今案”說明畢沅實際進行了《續資治通鑒》的編纂工作,而且不埋沒幕僚的貢獻,但這段“今案”中出現錯字,“畢沅編纂此書非晚清假手他人”之中“晚清”應為“完全”,蓋詞語拼音輸入時致誤且失校。1821年茆泮林輯錄《世本》成書條,加“今案”說明清代所輯錄的多種《世本》,常常主觀地攬入資料、隨意編排,淆亂了《世本》的本來面目。凡此種種,大大有助于學術研究之參考。
嘉惠后學,樹立長遠學術眼光的示范
專業、專門或專題性質的史料匯集,在學科建設上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仡櫳鲜兰o50年代,史學界在忙于“五朵金花”之時,對史料匯編事業也予以高度重視,投入很大資源進行建設,多卷本《中國近代史資料叢刊》《中國近代經濟史參考資料叢刊》《中國通史參考資料》等陸續出版,其學術價值至今依然享譽海內外,對歷史研究起著巨大促進作用。可見好的系統性的資料匯編,往往具有持久的學術價值、廣泛的社會影響。然而由于學術管理體制的改變,歷史資料工作漸漸被視為末端瑣務,甚至不被計入學術研究成果。在這種學術氛圍下,楊先生與喬教授等仍以幾十年、十幾年的不懈努力,編纂這部首尾完整的《增訂中國史學史資料編年》,堪稱做出了嘉惠后學、樹立長遠學術眼光的示范,正如作者在該書《感言》之末的律詩中詠懷曰:“借問書成何企盼?后來才彥更莘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