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建
70年前攝于異國他鄉的縮微膠卷,如今,終于化為《原國立北平圖書館甲庫善本叢書》(下稱《叢書》),在國家圖書館古籍館迎接著與它有著綿綿神交的學人們。
這里,是它的故里,湖光山色之中,正是當年國立北平圖書館甲庫的所在,琳瑯書庫之內,先期回家的“骨肉”,在那里殷殷期盼著團聚。
化身千百,嘉惠學林。洋洋千冊,蔚為大觀。《叢書》宛若一張游子的照片,仔細端詳,思念之情變得越發濃烈。此刻,每一個見到它的人,在震撼之余,心中的情感難以名狀。
甲庫善本前世今生
1909年,清政府始建京師圖書館,先后調撥內閣大庫、翰林院、國子監南學、熱河避暑山莊文津閣《四庫全書》及各殿藏書,作為基本館藏,成為今日中國國家圖書館善本藏書之濫觴。其后,兩江總督端方為之采進徐乃昌積學齋、姚覲元咫進齋部分藏書,不久劫余的敦煌遺書亦歸藏于內,京師圖書館藏書富甲一時。
1928年,京師圖書館更名為國立北平圖書館。1929年8月,與中基會北海圖書館合并重組,館名仍為國立北平圖書館。此后,國立北平圖書館秉持“為國家庋藏重籍”、“供給科學研究”的方針,多方搜訪,擷精取英,聊城楊氏、常熟瞿氏、長沙葉氏散出的舊槧精抄,相繼入藏。1931年6月,國立北平圖書館文津街新館舍落成啟用,善本庫進行調整:原有宋金元及明代前期善本庋藏之庫名為甲庫,從普本古籍庫中新提入善本庋藏之庫名為乙庫,庋藏《四庫全書》之庫名為四庫。善本甲庫專藏宋元明早期善本,多精刻名抄,不乏孤本。1933年,趙萬里先生編撰的《國立北平圖書館善本書目》,著錄了當時甲庫的全部收藏。善本甲庫遠紹宋緝熙殿、元翰林國史院、明文淵閣、清內閣大庫舊藏圖籍,薈萃南宋以來皇家藏書精華,加之建館以后歷年辛勤訪求所得,又經精心整理,遂成為當時國內最為精善的善本古籍庫藏。所藏孤本秘籍為數甚多,僅《永樂大典》即有60冊之多。
1931年,日軍發動“九·一八”事變,平津局勢危急。為確保館藏善本古籍的安全,國立北平圖書館委員會決定,將館藏善本中罕傳之本、唐人寫經、稀見方志、內閣大庫舊存輿圖等裝箱寄存于平津安全地點。1935年,日軍發動“華北事變”,北平局勢更趨緊張。原寄存平津兩地的善本書和仍存館內的珍貴圖書安全再次受到嚴重威脅。當年11月,國民政府教育部密電平館,指令選擇貴重書籍移存南方。此次善本南遷,南遷圖書共586箱,其中善本甲庫197箱。
1937年底,南京淪陷,存滬之書多次遷移,顛沛流離,安全難保。為此,時任館長袁同禮與時任駐美大使胡適先生聯系,希望將存滬善本遷移至美國國會圖書館保存,待戰爭結束后物歸原主,并允諾美國國會圖書館可拍攝這批書的縮微膠卷,便利學者研究。經胡適先生接洽,美方表示同意。1941年下半年,從善本甲庫書中挑選出的最精最善者,裝成102箱,欲轉運美國。此時,上海已為日軍占領,轉運,路在何方?
親歷者錢存訓對轉運過程有細致描述:“偶然間我妻文錦的同學張芝靜女士到寓所來訪,閑談中得知她的大哥在海關任外勤。我拜訪她的老兄,問他有無辦法相助,結果他一口答應幫忙。他說當他值班時,可把書籍送到海關,由他擔任檢查,如保守秘密,可能不會引起日方注意。于是我將余存的100箱(有兩箱先期運出——記者注)書化整為零,分成10批交商船運送。每批約10箱,用‘中國書報社的名義開具發票報關,作為代美國圖書館購買的新書。發單上開明的都是《四部叢刊》《四部備要》《圖書集成》等大部頭新書,但書箱內所藏,卻全是善本。送到海關后,箱子并不開啟,即由張君簽字放行。這樣從10月開始,每隔幾天,當張君值班時,我便親自用手推的大卡車押送一批去海關報關。這樣前后經過兩個月的時間,最后一批便于12月5日原定由上海駛美的‘哈里遜總統號裝運出口。如此緊張的工作,才算松了一口氣。突然12月7日珍珠港事變發生,日美正式宣戰,同時日軍進入租界,接著攻占香港、安南、新加坡和菲律賓。不久見報載‘哈里遜總統號已在上海吳淞口外被俘,當時以為這最后一批善本,如非失落,必被日軍俘獲。哪知到了次年6月,上海各報刊登了一則由葡萄牙里斯本轉發的德國海通社電報,謂國會圖書館在美京宣布北平圖書館的善本書籍102箱已全部到達華盛頓,即將開始攝制縮微書影云云。至于最后一批書如何到達美國,至今仍是一個謎。”
抗戰勝利后,1947年2月平館派錢存訓前往華盛頓接運存美書籍。一切手續都已經辦好,卻因國內內戰導致交通斷絕,無法啟運。1949年2月,袁同禮先生赴美,成為運美善本的監護人。1965年袁同禮逝世,臺北“中央圖書館”館長蔣復璁先生以這批善本書掌管無人為由,提請將其運至臺北保存。當年11月,運美善本運抵臺北,因臺北“中央圖書館”條件有限,借用臺北“故宮博物院”庫房庋藏。
臺北“中央圖書館”1967年編印的《“國立中央圖書館”善本書目》,將這批善本書列入其中。錢存訓先生得悉后,以美國亞洲研究學會東亞圖書館協會主席的名義致函該館包遵彭館長表示質詢,指出這批善本為國立北平圖書館舊藏,并非該館所有,不應列入該館館藏目錄。質詢清源流、正視聽,該館特藏部昌彼得先生另編《“國立中央圖書館”典藏國立北平圖書館善本書目》,于1969年印行,承認這批善本書為北平圖書館所有。這批善本古籍,迄今仍存放在臺北“故宮博物院”。
戰火中上海灘一別,原國立北平圖書館甲庫善本離館竟已長達七十余年。
從原書、縮微文獻到影印的還原利用
前代圖書館人潛心傾力搜羅聚集的國家圖書館古籍之精華,雖輾轉兵燹,卻完整地保留至今,頗為不易。將其影印出版,實為盛事。
2010年,《叢書》出版獲得國家出版基金資助,資助總額達1650萬元。《叢書》收錄原國立北平圖書館甲庫善本藏書2621種,其中美國國會圖書館20世紀40年代拍攝甲庫善本縮微膠卷2600種、現藏于國家圖書館的原甲庫善本20種、存臺存館合璧者1種。善本中,有宋刻本53種,宋抄本1種;元刻本102種;明刻本1905種,明抄本190種,明代稿本3種;清刻本32種,清抄本284種,清稿本4種;其它抄本39種;民國抄本1種;和刻本3種;朝鮮刻本3種,寫本1種。除珍稀宋元古本之外,還有三類書尤其珍貴:一為明刻方志500余種;二為明刻明人別集780余種;三為舊本元明雜劇、南曲共200余種。明代方志與明別集搜羅宏富,堪稱明代文獻的淵藪;元明劇曲則是近代以來才開始得到學界重視的重要文獻。不僅收錄數量龐大,而且不乏存世孤本,均極富學術研究價值。收錄的7種異域版本,主要是和刻本、朝鮮刻本。對研究古代中國文化傳播、交流情況有著非常重要的意義。
《叢書》的出版,實現了質量不高的縮微文獻的還原利用,是縮微文獻出版的又一次有益嘗試,也是漢籍回歸和古籍保護的重大成果,在中國以及世界文化史、圖書史、出版史等方面留下自己的足跡。
遺憾中的期待
“在兩岸之間把這些書影印出來,非常不易,是件讓人佩服的事。它的出版,方便了對珍貴的善本書的利用。在臺灣,它藏在故宮,我們去看也不是太方便。”粗粗瀏覽,來自臺灣的學者、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龔鵬程說出心中的不甘:舊抄本、清抄本、稿本怎樣判斷?這些有時在書目上是看不出來的,必須與原書去比對;縮微膠卷有些地方曝光過度,字看不太清楚,一些折頁有陰影,增加了使用的難度;趙萬里先生所編書目與昌彼得先生所編書目不同,需加以說明,才可以使我們對這套書的價值有更好的體會……
龔鵬程指出的這些《叢書》留給人們的遺憾,何嘗不是此套書出版中遇到的尷尬與無奈。
作為責任編輯,在剛剛過去的兩年時間里,史百艷說自己的狀態“始終如履薄冰”。她和同事們的工作,是在國家圖書館古籍專家指導下編纂總目錄的同時,使影印書的清晰度滿足讀者閱讀需要。為此,他們對收入叢書的2621種北平國立圖書館甲庫善本,重新逐一核定善本書名、卷數、著者、版本、存卷等項信息。這其中,50%以上圖書的相關信息都有進一步的完善,這樣的結果,是對《國立北平圖書館善本書目》(趙萬里編)和《「國立中央圖書館」典藏國立北平圖書館善本書目》(昌彼得編),與《中國古籍善本書目》三本目錄進行比對后取得的。工作單上,完整地記錄了原始著錄、查閱信息以及分析、鑒定結論等等相關細節。
拍攝于70年前的甲庫善本縮微膠卷,是史百艷們工作的出發原點。由于技術、環境、歷史等復雜原因,留在16毫米膠片上的張張書葉,如今看上去,拍攝質量很差,曝光不勻,書口兩側極暗,導致原書頁碼不清,有些字已經無法辨認。細細核對,拍重時有所見,漏拍屢見不鮮,竟多達1%以上。“圖片灰度高清掃描是一項繁瑣、精細的工作,為了達到最好的清晰度,我們根據需要有時會將同一拍膠片(線裝書正背兩面為一個筒子葉,拍照時相鄰書葉的正背面拍為同一畫面稱一拍,叢書影印一頁按上下雙欄排列兩個筒子葉)按不同灰度標準掃描兩次形成不同明暗程度的兩份電子文件,使因拍攝曝光不勻而形成的圖片過亮和過暗區域內的文字在兩份電子文件中分別保留最佳的清晰度,制作時選取兩份電子亮、暗不同部分進行切割重組,整個書葉文字信息得到最大程度的保留。”史百艷說。
那段時間,編輯與修圖人之間所進行的溝通已難以計數;編輯們為核實膠片的模糊信息查閱了多少古籍善本與影印古籍也不勝枚舉。可以知道的只是當時規定的每日工作量:修圖人每天完成修圖100拍,一個編輯每天校對處理圖片2500拍。在這里,記者還想補充一個數字:忽略為切割重組而進行的二次掃描,叢書的總拍數是120萬拍。圖片編輯工作量之大,由此可見一斑。
“我社以往出版的再造善本,拍的是原書,且有今天攝影技術的保障,因而最大程度地還原了版本信息,使再造善本更具文物價值與收藏價值。而《叢書》受制于早年縮微膠片,只能盡目前所能滿足讀者的閱讀需求。”深知閱讀縮微膠卷,特別是拍攝得質量不高的縮微膠卷之苦的史百艷,遺憾之情溢于言表。“希望有一天,能像再造善本一樣,用原書出版一套《原國立北平圖書館甲庫善本叢書》,讓海內外的學者受益。”已經卸下編輯重負的史百艷,心中還有期待。
同樣的期待與遺憾,也充盈在國家圖書館古籍館古籍版本專家趙前、程有慶的心中。“雖然看膠片與看原書還是不一樣,但看到膠片上‘國立北平圖書館藏書印,仍感到很親切,現在國圖古籍館大量的善本古籍上都有這個印章。此外,我們在編目時非常希望看到原件。甲庫中的大量明代善本,資料價值、版本價值非常高,但現都存在臺北。無緣看到原書,只憑膠片進行編目,我們感到非常遺憾。”談到此事時,趙前、程有慶至今仍無法釋懷。他們說的有道理。由于無法看到原書,只能從畫幅小、曝光不勻、影象層次不足的膠片上,依據藏家的收藏印、避諱字、版式特點等確定版本年代,編出一部體現當今水平的甲庫善本目錄,無異強求巧婦為無米之炊。
隔著時空,原書的紅印,在膠片上呈現的是黑色,為看清楚,如若將膠片放大到百分之百,面前的圖像則變得一片模糊。原抄本上的朱絲欄,在膠片上大多已經看不清楚……在尊重前輩學者成果的基礎上,吸收古籍整理的新成果,趙前、程有慶和國家圖書館出版社負責版本校勘的編輯們一起,殫精竭慮。工作接近尾聲時,緊張呈現白熱化。白天在單位對著電腦一整天,下班后,回家還要接著看,直到深夜一兩點,這時,面前的電子文件已經是模糊一片。“在有限的條件下,我們盡力了。”平靜的語氣中,趙前、程有慶對自己和同伴們工作做出了評價。
完璧歸趙,心同此愿
此刻,面對《叢書》,李致忠心中的塊壘不吐不快。
“在我心里,甲庫善本的歸屬永遠是平館的。”全國古籍保護工作專家委員會主任、國家圖書館研究館員李致忠,是內地見過國立北平圖書館甲庫善本真容寥寥數人之一。“在臺北故宮第一眼看到這些書,就感到很熟悉,書套、書盒一看就是平館做的。書簽上,那清秀的毛筆字,是我的老組長、國圖古籍館陳恩惠先生寫上去的。”1996年,李致忠赴臺參加全國高校古委會與臺北故宮博物院共同舉辦的“兩岸古籍整理學術研討會”,去探望了國圖漂泊在那里的“游子”。5年后的2001年,李致忠再次赴臺參加“中文文獻共建共享合作會議”。“只要去臺灣,我就想去看看這些書。看到他們保管的還算精心,我放心了。”李致忠說。
《叢書》的出版,讓如今已經104歲高齡的錢存訓先生浮想聯翩。1月15日,他從大洋彼岸寫來賀信:“近聞《原國立北平圖書館甲庫善本叢書》出版,欣喜無似,感觸良多。此書刊行,旨在弘揚文化,嘉惠學術,薪火流傳,厥功至偉。對我而言,更具特殊意義。當年奉命參與搶救,冒險運美寄存,使這批國寶免遭戰禍,倏忽已七十余載。其間種種,仍歷歷在目。
多年來,我曾借各種機會,闡明這批善本圖書的主權歸屬,呼吁將其回歸北圖。寄望兩岸有關人士協商合作,促成此事,早日完璧歸趙。”
此情此愿,歷久彌堅。
錢存訓先生是當年國立北平圖書館甲庫善本運美諸先生中唯一在世的親歷者。
1984年,應邀赴臺參加“古籍鑒定與維護研討會”的錢存訓先生終得機緣,在分別40余年后見到了由他親手運美而又由美遷臺的善本古籍,他看到它們“都仍舊裝在當年由上海運出時的木箱內,箱外所貼原國立北平圖書館的封條還隱約可見,不覺由衷的驚喜”。
1987年秋,錢存訓應邀回國參加國圖建館75周年紀念及新館開館典禮,“將館中舊藏在臺保管情況向館中負責人簡略報告”。多少年來,這恐怕是“甲庫舊藏”唯一的“平安家信”。1999年,建館90周年的國圖特派代表團赴芝加哥,向錢存訓頒發獎狀,頒獎詞寫道:“典籍南遷,守藏滬灘。為防不虞,裝箱載船。遠渡重洋,烽火連天。押運盡職,躲兵避燹。勞苦功高,后人至感。”錢存訓說,“雖然自己對這批書已無責任,可是感情上自有一份牽連,因此多年來曾和各有關方面聯系,希望這批書能早日物歸原主。“如果這件物歸原主的事辦理成功,不僅對流浪的古籍能有一定的歸屬,也對中國文物的保護起了重要的作用;同時對促進海峽兩岸關系的發展,也有重大的啟示。希望不久可以看到這批國寶的完璧歸趙。”
完璧歸趙,心同此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