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蓓
[摘要]聚眾案件是基層社會矛盾和沖突的集中體現,州縣衙門既是國家對地方社會實行控制的中心,也是基層民眾和官府交涉互動的場所。通過考察州縣官治理策略與聚眾案件之間的互動關系,探尋清代官府針對聚眾案件的預防、治理和控制機制,從中思考清代基層政權社會控制機制的有效性和有限性。
[關鍵詞]聚眾案件;基層政權;社會控制機制
[中圖分類號]K249[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0-3541(2014)03-0094-05
Abstract: Group Events reflect the contradictions and conflicts of Grassroots society. The county government is such a place, in which the state controls local communities; grassroots society and the official compete with each other. This article observes the interaction between cases and Grassroots government control strategy,focuses on the official prevention, governance and control mechanisms for the group events, explores effectiveness and limited of local government social control mechanisms in the Qing Dynasty.
Key words:group events;local government;social control mechanisms
清代,聚眾案件包括聚眾鬧賑、搶米暴動、抗糧抗租、宗族(鄉族)械斗、打教、聚眾強劫,等等,表現形式多樣??h級行政轄區是較大規模聚眾案件的集中發生地,也是社會控制和行政管理相對薄弱的一環。清代地方官府對聚眾案件的預防、治理和控制策略對于當今社會控制體系的建立健全而言,仍不失為一種有用的歷史經驗。
一、知情而治,防之未然
“天下事莫不起于州縣,州縣理則天下無不理”[1](《自序》)。州縣官首先要對地方情形、民生風俗了然于心,知情而治才可能做到掌控有度。陳宏謀主張,州縣官要人手一冊州縣輿圖,不但州縣官自己可以憑圖熟悉地方,“上司問及,可以隨事登答”[2](卷二十,《飭去州縣輿圖檄》);諸如“借還常平,借還社倉,勸種桑蠶,興立義學,選充鄉保,稽查匪類,緝拿竊賊”等事務,只要“一展輿圖”[2](卷二二,《通飭留心圖冊檄》)便可以一目了然。了解民情的另一條途徑是咨訪當地士紳。事先準備一本“客言簿”,向他們詢問“里中有無匪類、盜賊、訟師”,以便日后查用[2](卷二二,《學治臆說·稱職在勤》)。
地方紳士借助其聲望和財力積極參與地方行政,在諸如公共工程和公共福利、教育、保甲、地方團練等方面發揮著舉足輕重的作用。但也有一些下層士紳包攬錢糧詞訟,帶頭鬧賑,挑動民眾抗糧,借地方公事之名挾制官府;或是組織糾約宗族械斗,窩盜分贓,為朝廷所深惡不容。雍正帝曾言:“紳士居鄉,儻有違理肆行之處,令有司約束勸導之者,無非欲其同歸于善,并非令地方官有意摧折之也”;“其小有過愆者”,尚可以勸戒之法“令其悛改”,而對敢于聚眾抗官、藐視國法者,“則置之于法,以警其余”[3](卷五五)。禮罰分明,用之防之,官與紳之間的進退博弈是地方治理不能回避的話題。
發揮基層社會內部控制體系的功能,使之參與和協助地方治理不僅是來自最高權力者的統治意圖,是國家控制基層社會的制度安排,同時也是州縣官防范聚眾案件發生的組織基礎。以“息訟”為最終目的的各種官方和民間的司法調解機制,是力圖將社會內部矛盾和沖突解決在萌芽狀態,消除在基層。族長、鄉約或長老等鄉村頭面人物往往充當調解人的角色,州縣官指導其調解糾紛,管束族人,直至雙方“甘結和息”,社會恢復平常,地方官府在其中所起的是引導、協調、促進甚至強制執行的作用。
鄉村遼闊,地方官耳目難周,基層組織和地方社會力量分布廣泛,信息反饋和溝通較之官府更直接、更快捷、更深入,因此,地方官會依靠、敦促或規定他們要觀察基層動向,及時反饋,便于官府第一時間得知案發情況。如對于械斗案嚴重的閩粵地區,州縣官“擇各鄉村衿監耆民責令隨時查察,收繳銃械,一聞構釁之端赴縣密報”[4](檔案號:04-01-01-0624-002),官府酌加獎賞。四川省盜匪四起,道光年間任四川按察使的張集馨諭令各屬州縣官利用分布在各處鄉村堡寨的鄉保、場頭為眼線,動態巡查四境,一遇報案即連同差役趕赴現場,跟蹤追擊。
此外,就地方治安、防匪緝盜等相關事宜頒行張貼告示,曉諭民眾,這也是州縣官防范未然的手段之一。道光元年(1821年),巴縣衙門為防范盜匪案頒發告示:
示仰各鄉場約客、團首、鋪戶、居民人等知悉:爾等每逢場期,務于該場柵外兩頭防守稽查,務使匪徒不能入境。如場內遇有匪徒綹竊滋事,刻即鳴鑼截拿。如遇夜晚以及鄉僻山村,遇有竊匪,團眾協力擒捕,務獲解縣,以憑盡法嚴懲,并將出力之人從優獎賞 [5](p.365)。
通過告示的輿論宣傳作用,告知鄉民如何防范盜匪,如有案件猝發,如何緝拿。同時,將團首、場頭等人應當助官一道稽查協捕的職責標明紙上,一方面令其照單遵行;另一方面,用這種廣而告之的方法能使盜匪有所凜畏,聞風而退。
同光時期,在廣東任知縣的徐庚陛曾就民人聚眾放火焚寺的案件出示《禁聚眾示》。告示中,徐庚陛首先自責“教督無方”,旋即將朝廷懲戒聚眾案件的光棍例告諭民眾,使之不要知法犯法,同時表白自己沒有向省府請兵捉拿肇事民眾的良苦用心。因為大兵一到,炮火無情,有可能傷及無辜,甚至玉石俱焚,這是雙方均不愿意看到的結果。繼而寄希望于鄉紳、宗族能夠發揮管束鄉民和族人的作用,將案件消弭于未然 [6](卷六,《禁聚眾示》)。
二、治之已然,控之燎然
官之設衙,意在地方建置一個政務處理中心,大多數民眾視見官為畏途,但發生利益糾葛、受損或是有相關利益訴求之時,依然會有民眾選擇縣衙作為主張和保護其自身權益的裁決點。
以聚眾鬧賑案為例,鄉民因災失收,饑荒難度,或因歉收導致米價高昂,遂至縣衙報災求賑,要求官府開倉糶米或借貸倉糧。他們結群擁擠至縣堂哄鬧,如若訴求受挫,便會哄堂鬧署,強借官倉、富戶,搶奪米店??h官循例勘災放賑,一面開倉平糶,一面動員鄉紳富戶一同幫扶救濟,為防止饑民流民橫生,滋生禍亂,官紳采取合作,度過危機。如,乾隆十六年(1751年)三月,浙江太平縣上年被災歉收,鄉民赴縣請糶,“無知童穉,擁擠喧嘩”[7](卷三八九),盡管原來調撥的漕米已在前幾日糶完,但縣官睹見民情洶涌,仍下令再次開倉碾糶。
從一些案例中發現,清代基層社會有的爭端和沖突在演化為聚眾案件之前,當事人曾訴諸官府,糾紛雖經官府調解裁斷的努力卻以致命的暴力告終,這種情形多見于宗族(鄉族)械斗的案件。例如,福建同安縣詹、葉兩姓自嘉慶五年至十九年(1800—1814年)連年械斗,查其緣由,皆因嘉慶五年(1800年)十一月間,羅溪鄉舉人葉瑞蓮,革生葉淳等“因謀并鄉村,借派不遂,書召林汀元、陳山來等千余匪焚毀祠屋,搶劫財物,擄索男女,殺滅詹端、詹銳”。當時的知縣孫樹楠斷令葉瑞蓮等“公出洋錢一千九百元賠償,出給告示,諭令息事”;誰料想,這不是兩姓械斗的終止而僅僅是開始,詹、葉族人由此一釁相因,互相報復,詹姓族人疊次上控,直至都察院[8](檔案號:04-01-01-0590-004)。暴力爭端并非完全代表地方官府審理的失敗,表明官方干預民間糾紛存在一定的局限性,由于影響這類案件的背景和影響因素會一直持續地發生作用,沖突再度發生將很難避免。
面對驟發的群體事件、暴力事件或沖突,州縣官往往先采用常規的勸諭疏導方式嘗試解決,若方法失效或是局面混亂難以控制,便會動員手中的兵役進行彈壓。采用撫馭交替、剿撫結合的手段,力圖盡快平息,因而治與控之間如同扳機連發一般密不可分。倘若出現局勢混亂,有失控的趨勢,典史、巡檢等擔負有治安緝捕的佐雜官員,或是知縣本人就會帶同縣署配備的差役驅逐人群、捕拿為首之人。
道光二十六年(1846年),江蘇昭文縣發生一起聚眾抗糧大案。七月間,為首的金德順欲圖包攬漕糧征收不遂,“起意鬧署,并打毀與縣往來紳家”。金德順等人到縣衙喧嚷,后又打殺兩名差役。署縣何士祁帶兵役下鄉抓捕,金德順等帶領眾人拒捕奪犯。知縣感到局勢無法控制,于是“上省請兵”,巡撫李星沅命蘇州府知府桂超萬帶兵前往彈壓。這時,抗糧的民眾分為三路,“聚眾萬余人矣”,而桂超萬所帶勇丁總共100人,力量對比過于懸殊。桂超萬思忖在兵力嚴重不足的情況下,須先穩住民眾的情緒。因而在二十五日貼出六言告示,采取撫諭手段告誡糧戶,此次帶兵前來只是為了擒拿為首的金德順,民眾如能放棄與官府對抗,朝廷將會從寬處理,形勢暫時沒有進一步惡化。二十六日,桂超萬再出六言告示,重申與官府對抗的結果只能是“骨碎如粉”,因不忍看到生靈涂炭才再次貼出告示,實屬“一片婆心”。此時,他采取恩威并施之策。
桂超萬一隊人馬到齊后,于二十八日又出四言告示:
刁民鬧署,拒捕抗官。首犯不獻,實屬冥頑。
萬不得已,整旅桓桓。守分良民,閉戶勿觀。
恐飛炮子,誤致傷殘。被逼百姓,早散求安。
是夜,桂超萬領兵到達案發地點,發現眾人看見告示后均已散去,于是“出示懸賞查拿”,陸續將首要各犯十余名拿獲。桂超萬親自到鄉村勸諭安民,隨后帶兵返回省城。巡撫李星沅見此次槍炮未發,貼出三張告示就將案件平息了,“頗悔調兵”。桂超萬聽說此事后“面呈供折”曰:“三路聚眾已有號合,非兵,斷不能散,非散,斷不能拿,即告示亦借兵威耳?!崩钚倾溟喓笊罡醒灾欣?,一起聚眾鬧漕、抗官拒捕的大案終因知府桂超萬辦理得宜而沒有釀成巨案[9](卷五)。
州縣官手中僅有的差役兵力不足以應對大型聚眾案件時,唯有向省里的督撫請兵,由督撫派委適當的人選帶兵負責彈壓,此時,知府、道員和地方駐軍應對燎然而起的突發事件和防守地方的作用便凸顯出來。道府在案發時不僅要親自領兵剿辦,事后還要親臨當地安諭百姓,既顯示兵威赫赫,也宣揚皇恩浩蕩。誠如桂超萬所言,剿以撫為先導,撫以剿為后盾,剿撫兼施?!皬棄骸币辉~實存隨機應變、剛柔并用之意,還須得一“寬嚴互用、撫馭有方”的干員運用得當,方能化解禍端,平息騷亂。基層政權必須得到來自上層政權的軍事力量支持才能夠如此迅速地控制局勢,防止事態惡化。
三、可控或不可控——基層政權控制聚眾案件的可能性
在清廷處理聚眾案件的機制設計中,基層政權的防范——治理——彈壓是實施控制的三道基礎防線,但在基層社會矛盾的漩渦里,官府和官員有時非但沒有成為案件的“滅火器”,反而是激發其產生和蔓延的觸媒,其原因何在?
矛盾沖突往往是圍繞利益產生的,錢糧稅捐首當其沖。清代對官員實行低俸制,微薄的官俸無法應付日常開支,必須從制度外謀取灰色收入來彌補開銷不足,在朝廷征收定額之外浮收錢糧是其中最穩定的一項。圍繞在錢糧稅捐周圍形成官和紳兩個不同的利益群體,州縣官浮勒中飽,生員包攬索費,胥役則游移在官紳之間,或代官浮收,或苛索糧戶,上下通吃。雙方爭奪之下,處于競爭劣勢的生員便會越級上控,有的以控告書吏浮收為名,實則隔山震虎,目標指向的是幕后指使的州縣官,希圖借上層政權的力量抑制基層政府對其利益的侵奪。如道光六年(1826年),浙江仁和縣民徐鳳山聚眾鬧漕,要求釋放上年因赴京控告倉書勒折浮收而被判軍流的沈培政和徐壽高方肯完糧[8](檔案號:04-01-35-0252-033)。咸豐初年,東南財賦之區淪陷,貪吏朘削,以至民不聊生,強者抗拒,弱者流亡。有的州縣收漕竟有應交一石浮收至兩石之多,導致民怨沸騰,激成事變。江蘇嘉定、青浦,以及浙江臨安、新城、于潛、長興等縣,均因錢漕浮收遂有聚眾戕官之案件,“究其起釁根由,皆此不肖官吏貪婪所致”[10](卷一百五)。
地方官的陟黜獎懲系于考成,考察的重點是錢糧和刑名兩項。如若催科不力,錢糧不完,各級官員將面臨停升、罰俸、降級、革職等程度不一的處分。時人甚至直言“征比累民,考成累官,此尤政之大蠹”[2](卷一百十四,《上汪稼門方伯論渠工書》)。州縣官一面加緊催征,對拖欠的糧戶杖責、監禁,對催討不力的胥役勒限、鞭撲;一面設法墊交缺額,挪移填空,以圖規避處分。催征過緊,可能導致糧戶聚眾抗納;墊納挪移,州縣官則會通過浮收或預征的方式彌補先前的損失。于是,浮收勒折、預征派累又可能成為聚眾抗糧案的導火索。
清代明確規定,擬罪在杖徒以上、須通詳招解、報部定罪者,以及奉各上司批審須詳覆者,名為案件;擬罪在枷杖以下,一切戶婚田土、錢債、斗毆細故,屬州縣官自理范疇者,名為詞訟。州縣自理案件要求20天審結,尋常命案州縣限三個月、盜劫和情重命案州縣限兩個月必須上解府州,如有延遲,將關涉考成。衙門內負責佐理刑名的幕友為了保全官員考成通過,只悉心辦理案件,對于詞訟則漫不經心。
由于詞訟無關考成,州縣官任意積壓,以致小訟拖成大案,易結之案變成無結之案。而審理時,或草率決斷,或一味宕延,或強制和息,基層社會階層間的矛盾沖突結于堂上卻未能終于堂下,告官無助于問題的解決。于是,訟斷而禍未息,案結而聚斗起——糾眾械斗者,結伙盜劫者,伙黨仇殺者,依舊猖行。程含章在《論息斗書》中指出:“地方官惟知魚肉鄉民,不理民事,民間詞訟延至數年不結,甚或數年不得一見官面……由是官視民如寇仇,民亦視官如豺虎。上下隔絕,情意不通。此所以愈治而愈壞也”[2](卷二三,《論息斗書》)。宗族(鄉族)械斗這類案件背后通常有著勢力強大的宗族、鄉族作為支撐,并形成民間的一套善后處理慣例,如賠償尸親、賄買頂兇、引匪助斗,等等。縣官不及時處理民間糾紛案件,命案隱匿不報,胥役家丁需索受賄,基層司法訴訟體系失效是械斗不止的原因之一。
命盜之案查拿限期緊迫,又須上解府司,州縣官于此亦有對策,一曰諱匿不報,一曰化大為小。嘉慶初年,廣東潮陽縣和平鄉馬姓與梅花、金埔兩鄉鄭姓素不和睦,兩姓互斗案件共57起,其中56起為命案,均發生在知縣李樹萱任內。此外,還有未經通報的案件12起,計53命。李樹萱因命案過多,案犯難獲,遂將此十二案抽藏卷宗,諱匿不報。直至尸親馬世敬等赴督撫衙門具控,上司批飭嚴查,李樹萱才開始著手辦理。但他為了規避處分,將人命案有的牽混到其他案子里,謊稱“案已通詳”;有的則捏稱案犯已病故、外出,或假稱案中并無其人,是尸親誤控,企圖“捏詳銷案”。直到署惠潮嘉道吳俊親赴督拿,才將兇犯全部拘捕到案[8](檔案號:04-01-08-0081-026)。至于化大為小,更屬平常,州縣官往往涂改報案日期,“分案通詳”,將一釁相因的大案分割成一個個小案,單獨上報,以減少每個案件的傷亡人數,將械斗、命盜重案粉飾分解成為尋常命案,逃避處分。對于盜匪案,州縣官則諱盜為竊,意存消弭,或大伙強盜僅抓獲數名即草率完案。
清代州縣官以“一人政府”[11](p.334)的全職全能模式獨撐一縣之治理,朝廷為其配備的資源極其有限,他勢必要動員地方社會資源參與配合。衙門內,靠的是胥吏、幕友和長隨;衙門外,官府主導的保甲組織,以及士紳階層為主導的基層社會組織為其提供了權力延伸的網絡,知縣必須通過他們才能夠施政敷治。然而,“今之吏治,三種人為治,官擁虛名而已。三種人者,幕賓書吏長隨也”[2](卷二一,《學治臆說·論用人》),是這三種人在行政運行中操控著縣衙的三班六房。書吏盤踞在內,與幕友連為一氣,把持刑名;胥役緝捕在外,或受會黨、鹽梟、土豪、巨盜賄通,得錢賣放,或借勾攝之事,持票嚇索,通吃兩造。衙門內凡此通病種種,致使州縣官聽訟不暢,案積塵埋。
嘉慶年間,包世臣以幕友身份為工科給事中胡承珙擬就了一份《條陳積案弊源》的奏折,折子里以命盜案犯遞解到省為例算了一筆賬。從縣到省的距離,以一天走50里計,往返大約需要3個月。一個案犯的遞解成本“總以五七十金為率”,而這些費用均由原來負責該案的差役賠墊。差役每月的工食銀極低,只得先借庫銀,不足部分便借案索取簽票,借票索詐與案子相關之人。而在較為貧窮的地區,差役無力墊賠解費,抓獲命盜案犯后,如果事主勢力較弱,官府即“薄加懲創,不行詳辦”。其結果是:
其民習見殺人不死,為盜無刑,所以貧僻下邑,民風更壞。是故大獄之興,源于小訟之不結;小訟不結,源于胥役之賄擱;胥役賄擱,源于解犯之賠墊;解犯賠墊,源于發審之展扣[12](卷七,《為胡默莊給事條陳積案弊源折子》)。
發審、駁審制度造成案件在各級衙門中巡回旅行,法定的審理期限被不斷展延,基層胥役的遞解成本也在不斷遞增,此誠胥役借案需索“滔滔不可禁止”的重要原因之一。這是中央制度設計中的漏洞,其運轉誠非州縣官所能夠左右的。
基層社會各階層尤其是以士紳為首的基層組織配合與否,影響著州縣官對地方的治理和局面的掌控。官與紳、官與民是一對矛盾統一體。首先,地方官需依靠宗族、鄉族組織完成糧賦征收,地方政府包括縣官本人所不可或缺的經制外收入也得從民間汲取;其次,借助地方社會力量推行教化,約束族人,將社會矛盾糾紛消解于鄉村內部,減少縣衙的訴訟壓力;再次是組建保甲組織,將民戶編連成組,實施聯合防衛,維持社會治安。在基層社會一方,基于對現有秩序的認同,紳民均會將自己自覺地納入到官方的統治體系,如求賑、求糶、告官、上控、協同剿匪等行為都是這種認知的突出表現。但在利益追逐之下,士紳也會與官府展開對抗,如抗糧、糾斗、窩贓、通匪等,背離官方為其設定的軌道。
面對龐大的轄區人口,州縣官支配的武裝配置中只包括三班衙役和有限的地方駐軍,其中,能為一縣治安所有效使用的兵力從幾十人到幾百人不等。衙役本身需承擔衙門的各種雜務,而且與地方社會各種勢力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既要用也要防。一旦遇到大規模聚眾案件發生,州縣官無力彈壓,需要動用軍隊,而地方駐軍的統轄權在各省督撫手上,必須向上司申請。徐庚陛認為,州縣官向上請兵弊大于利,軍隊“呼喚不靈,調派不服,非但不能得力,反難禁其驛騷”[6](卷五,《覆本府條陳積弊稟》)。申請調兵的公文運轉不僅頗費時日,等兵弁調撥到位,案件形勢已發生變化。況且軍費開支要由縣里籌措,縣官沒有指揮權,軍隊又不聽調遣,有時非但不能助力,反而要防范營兵滋擾地方。因而地方官通常招募鄉勇壯勇來彌補軍事力量的不足,通過地方紳商募集資金,維持一支“或多或少具有常設性的雇傭軍”[13] (p.171),基層社會的剿匪行動大多數都需要他們的參與配合。
理想狀態下,父母官親民勤理,“平賦役、聽治訟、興教化、厲風俗”[14](卷三四,《職官典》),百姓安居樂業,社會秩序安定祥和。而在基層政權的行政治理中,以州縣官為首的官衙群體對基層利益的分割和侵蝕勢必會引發沖突,各種利益群體在其間明爭暗斗。處于劣勢的貧民百姓有的鋌而走險,為盜為匪,有的組織或加入秘密社會,通過底層團體尋求互助。伴隨社會經濟變遷,沖突和對抗在變化中不斷增多。加之考成壓頂,儒家法約刑簡的“息訟”思想被慮于處分的州縣官堂皇借用,以“壓訟”、拖宕、諱匿等各種方式隱瞞地方社會的實際狀況,直至聚眾案件爆發,驚動高層,才會采用常規性的應對措施收拾局面。官府處于強勢的情況下,政令下達、應急調度尚能迅速到達基層,剿撫兼施,案件較快得到平息;至民強官弱,縣官自忖難治,遂退而觀之,有的則是“按下了葫蘆浮起了瓢”,顧此失彼。本應作為基層政權補充力量的基層社會內部組織,卻時常在州縣官處理聚眾案件中暗中掣肘,有的成員甚至帶頭與官府對抗,令資源配置乏缺的州縣官更加孤掌難鳴。
囿于以上種種,清代基層社會聚眾案件控制機制的最前端——基層政權——同時也是實際操控層面,其制度預設與治理實踐之間明顯存在著距離,這種距離使得案件是否能夠及時控制變得難以預測。
結語
防止未然,治之已然,控之燎然,可視為控制聚眾案件發生的上中下三策。州縣官在基層掌握地方輿情,施行教化,撫民有方,利用基層社會各組織建立自我防衛體系及相應的預警制度,是為上策;理訟解紛,賑災養貧,防盜緝匪,及時解決基層社會矛盾,適時緩解階層間沖突,運用常規治理手段,將聚眾案件控制在萌芽狀態,是為中策;沖突驟起,措施不當,激變事端,或民間由私斗變為戰爭,盜匪猖獗,事態失控,州縣官不得不請兵上司,借助兵威,或剿或撫,為的是將燎然之火撲滅,是為下策。而問題卻時常出現在中間的治理環節,在利益支配和考成壓力的雙重作用下,州縣官非但不能履行其守土安民的職責,反而變為激變良民的禍端。同時,有限的配置性資源與無限責任使得基層控制環節更多地依賴于上層政權的強勢和穩定,官強民弱則基層政權控制力尚能游刃有余,官弱民強則基層政權步履維艱、自顧不暇。
任何看似完美的社會控制體系都只是補偏救弊的應急之策,并不能從根本上解決問題。要擺脫清代統治階級所采用的居于聚眾案件末端的反應式控制,而代之以聚眾案件發生或擴大之前端的控制模式,須得建立和完善社會保障和社會救助體系,健全和齊備社會危機的預警機制,并為各社會群體提供一個合理的表達和溝通渠道,以期緩解由于彼此間矛盾和沖突所帶來的壓力。唯此,對于社會沖突的控制才有可能得以有效實現。
[參考文獻]
[1]徐棟.牧令書[M].官箴書集成[Z].合肥:黃山書社,1997.
[2]賀長齡.皇朝經世文編[Z].北京:中華書局,1992.
[3]清世宗實錄[M].北京:中華書局,2008.
[4]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朱批奏折[Z].
[5]四川大學歷史系,四川省檔案館.清代乾嘉道巴縣檔案選編[M].成都:四川大學出版社,1996.
[6]徐庚陛.不慊齋漫存[M].近代中國史料叢刊第773卷[Z].臺北:文海出版社,1972.
[7]清高宗實錄[M].北京:中華書局,2008.
[8]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朱批奏折[Z].
[9]桂超萬.宦游紀略[M].近代中國史料叢刊第810卷[Z].臺北:文海出版社,1972.
[10]清文宗實錄[M].北京:中華書局,2008.
[11]瞿同祖.清代地方政府[M].北京:法律出版社,2003.
[12]包世臣.齊民四術[M].北京:中華書局,2001.
[13][美]孔飛力.中華帝國晚期的叛亂及其敵人:1796—1864年的軍事化與社會結構(修訂版)[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0.
[14]清朝通典[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0.
(作者系鄭州大學歷史學院教師,歷史學博士)
[責任編輯張曉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