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孤獨

舒容

雋推薦我讀《羊道》，說讀了它覺得活著很有意思。我立即下單，想知道是什么打動了這位清華大學畢業的年輕律師。

這本書獲了許多文學獎。

讀后我問雋，她喜愛這本書是因為什么。她說：“在極匱乏的物質環境里，有趣地活著，看不到苦澀，更沒有抱怨。”我說：“我從書中看到的是孤獨。作者寫它源于孤獨，我們愛讀也是因為孤獨。”書是作者在大西北生活一段時間后回到都市所寫的回憶文章，那樣的文字正是生活在都市中的人慰藉心靈的童話。

人之區別于草木禽獸，在于人有思想，人一思想就孤獨。

從本義解釋，孤，指幼而無父的人。獨，指老而無子的人。孤獨的基本含義是：孤立無所依附，常見的應用是：孤獨鰥寡。

我們不是孤獨鰥寡，但我們孤獨。

人立于天地間，天地億萬年，人生不滿百，億萬年的地球也有終止的那一天，從這個角度講，生死事大，生命孤獨。從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到莫言的《生死疲勞》，說的都是這件事。臺灣學者蔣勛在《孤獨六講》一書中寫道：“我擁抱一個摯愛的身體時，我知道，自己是徹底孤獨的，我所有的情欲只是無可奈何的占有；我試圖用各種語言與人溝通，但我也同時知道，語言的終極只是更大的孤獨；我試圖在家族與社會里扮演一個圓融和睦的角色，在倫理領域與每一個人和睦相處，但為什么我仍然感覺到不可改變的孤獨？”這真是說到現代人的心坎上了，走在街上，看著各種人，身著各式服裝，面帶各種表情，行色匆匆，我會忽然感到茫然，如同身處空無—人的沙漠；坐在會場、辦公室里，大家各自忙著，說著，每人一個小氣場，互不相干；即使與知己、家人在一起，也經常會有這樣的情形：對方說的，不是你想的，你說的，對方沒有回應……生活在城市里，虛擬的伙伴似乎近在咫尺卻遠在天涯，聚在一起的，也習慣于把其他人視為站在對面的競爭者，而不是一個同聲相應、同氣相求、乃至自己渴望與其友好相處的伙伴。

孤獨如影隨形，它在不經意間提醒你它的存在。有時，耳邊突然飄過一段熟悉的旋律；有時，回到故鄉面對已非記憶里的故里的風景……孔子面對大川說：“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你孤零零地站在那里，—切都回不來了。

然而，這種孤獨，正是生命最好的饋贈。

每個人都有一個逃離的夢。我的這本《逃離》是門羅還沒有獲得諾貝爾獎時出版的中文譯本，收入包括《逃離》在內的8篇短篇小說。里面的主人公個個想逃離：卡拉，18歲從父母家出走，如今又打算逃脫丈夫和婚姻；朱麗葉，放棄學術生涯，毅然投奔在火車上偶遇的鄉間男子；佩內洛普，從小與母親相依為命，某一天忽然消失得再無蹤影；格雷斯，已然談婚論嫁，卻在一念間出逃……由于孤獨，他們逃離。我們在讀這些文字的時候體會到，由于孤獨，我們的生命是如此飽滿、值得回味。《羊道》是作者的回憶文字，寫的是昔年的往事，但已不是昔年的情感。夏目漱石在《草枕》中說：“我們穿草鞋旅行的當兒，從早到晚叫苦連天，一直鳴不平，可是對別人講述經過的時候，—點兒也看不到埋怨的樣子……這并非是自欺欺人。旅行的時候是一副常人的心境，講述經歷的時候則已經是詩人的態度了。”《草枕》其實也是一種逃離，是夏目漱石逃離城市的一次平常旅行。在他詩意的講述里，孤獨是那么美好。

我曾經覺得古希臘神話中的西西弗活得最不像人：他每天推巨石。每當他用盡全力將巨石推近山頂時，巨石就會從他的手中滑落滾到山底，他只好走下去，重新將巨石向山頂奮力推去，日復一日，永無止息。加繆在其哲學隨筆《西西弗的神話》中如此評價自己作品的主人公：“他不好也不壞，既不道德也不傷風敗俗。”第—次讀到這句話的時候我陷入深思。我們每天上班下班，和反復推石頭上山的西西弗有何區別？我們循規蹈矩，不好也不壞，不就是西西弗嗎。

幸虧我們在孤獨的時候選擇了偶爾逃離。逃離其實就是和庸常的生活拉開距離。站在高處或遠處，我們看到了自己，看到支撐西西弗們荒謬人生的，正是勤勞、不屈和忍耐，這足以讓我們的今生過得詩意。

我的老家有句俗語：“飽發茶，餓發呆，不飽不餓是禍害。”小時候以為可笑，現在想來，不飽不餓閑著可不就要生事！安安靜靜、喜歡獨處的人才能做到閑而不生事。

楊絳的優秀品行之一是愛獨處。我還喜歡黃永玉，喜歡他畫的荷，喜歡細細地讀他的小說《無愁河的浪蕩漢子》，黃永玉有句話形容自己的獨處：狼才需要成群結隊，獅子不用。

享受孤獨的時候，我們渴望生活在別處。《羊道》、《草枕》是別處，早些年，三毛的作品是別處。別處不一定是在藝術作品里。一個人旅行到別處，也好。站在山巔，撫摸一棵古松、一塊幾百年前的石頭，閉目體會從古吹到今的風，感覺塵世的煩惱都成了往事。

周日，同學來電話，邀幾個人一起去看望高中時的老師，我沒有去，不是無情，是認為見面不如懷念，與其見面時說著不咸不淡的話，何如一個人待在家里，讀一本閑書，把房間打掃干凈，倘再有閑暇還能看一部電影。上個周日，我看完電影《父后七日》，坐在書房里大哭——母親信佛，家人去世時不能哭出聲，父親去世兩年直到今天，我心里還是堵堵的，此時，一個人，在寂靜的書房里，看著電影中女主角孤獨地坐在火車站想起先父大哭半個小時，不經意間照見內心深處的自己，于是把悲情盡數宣泄，然后與電影中的女兒—樣，擦干眼淚，該干什么干什么。是獨處讓情感變得厚重，痛哭等于給心靈洗個澡。

《京都一年》中林文月用學者的眼光寫游記，景物之外更有人情。當初她寫作這本書時是因為去日本研修，由于沒有單獨出過遠門，“終日凄凄惶惶，不知所措”，孤獨無比，于是開始寫字，孤獨變成享受。

如果沒有孤獨，我們如何發現自己一一竟擁有宇宙一樣廣闊豐富的內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