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立人 話畫

1930年出生，浙江椒江人。上海理工大學設計藝術學院教授，廣東工業大學兼職教授。

一、關于形象

畫亦叫圖畫，畫畫畫的是圖，圖即是圖形，是形象。畫畫是畫形象，不畫形象，還畫什么？

當然，把形象畫出來，要有手段，手段好，會使形象增光。沒有好手段，形象即使再佳，也會大打折扣。但形象這一因素還是缺它不得的，畫不光要有形象，形象還要起到主體作用。沒有形象，圖形沒了，畫也就沒了。

那么抽象畫，畫面上看不出什么東西，好像沒有形象，怎么也是畫呢？

抽象畫，不是沒有形象，而是沒有具體的形象，它不把目光盯在具體的形狀上，而是把物與物、物與環境的關系體現在點線面上、色彩上、肌理上，色彩的處理、線和面的構成等等成為內容，成為畫出來的畫。因此，抽象畫還是有內容，還是有形象的，只不過它的形象不具體而已。真正沒有形象的畫是無象畫，畫面一無所有。極少主義的畫，畫得少之又少，卻還是有一點東西的。一張白紙仍然是一張白紙，一塊白布仍然是一塊白布，這是材料，不是作品。徹底沒有形象的畫，也就根本用不著手段，這種畫若冠以作品之名，硬要人家從中看出藝術，就同皇帝的新衣沒兩樣了吧？

為了把畫畫好，不光要有好形象，其表現方法也很重要。表現方法即手段，故具象畫的手段重要，抽象畫的手段也重要。有人認為后者更重要，我以為都很重要。具象畫和抽象畫不同的是對形象的看法與立意和處理的手法，但他們對手段或手法的作用的認知是同樣重要的。

所謂手段的要素，具體的有點線面、色彩、筆觸、肌理等，不具體的有節奏、氣韻、趣味、格調、力度、意境、秩序等。一幅畫還要求完整性，而過于完整往往會加工過度。古人崇尚逸筆草草，意在筆外，可是往往把握不好會失于潦草與粗糙。這些都不具體，但很重要，不可缺失。所謂形神兼備，好畫確實如此。在藝術長河里，出現顧此失彼，在所難免。

二、畫畫簡單

畫畫就是畫畫，一管筆一張紙，信手畫去，隨意極了。我喜歡畫什么就畫什么，愛怎么畫就怎么畫，只要覺得畫得痛快便好。什么節奏、韻味、格調、深度、完整全不考慮，也用不著去想。畫畫應該是沒有負擔，應該是很簡單的事。相反地，要考慮以上種種，顧慮便多、包袱太大、負擔過重，還走得了路？兒童畫為何如此好？就是單純、輕松。原始人的畫為什么這么好？就是他們天真，沒有世故。非洲藝術這么好，就是他們未被污染，保持原有的質樸。我覺得純凈的藝術是好藝術，天真的藝術是真善美的藝術。學藝術應該向他們學習，學習他們的真，學習他們的善，才能達到藝術的美。我一向都在想，寧可幼稚，不可老氣橫秋。

三、畫本自己

我想畫什么，我想怎么畫，都是自己的事，別人管不著，也不受人家管。畫好畫壞也是自己的事，自己認為好它便好，自己認為不好，它便不好，即使人家認為好也沒用。畫的好壞的標準確實難定。甲有甲的標準，乙有乙的標準，行家有行家的標準，權威有權威的標準……迎合他們的標準還有完沒有？迎合他們的標準，自己的標準到哪里去了？自己的標準不存在即失去自己，自己也就不存在了。

自己的畫，自己畫了算，老師管不了，父母管不了，甚至自己也管不住自己。就以我自己的畫畫做例子。很小我就開始畫畫了。學齡前，還未上學時自然沒有老師教，家里父母也不管我，我畫畫他們不管，我不畫畫他們照樣也不管。

我畫畫不是看到人家的畫，受到好畫的感染或啟發而想畫畫的，而是聽了人家說《西游記》的故事，覺得有意思，便起了畫畫之心。故事講完了，煙消云散太可惜了，如果畫出來，定格了多好。這便是我畫畫的動機。

《西游記》是神話故事，許多內容都非人間所有，富有想象空間。兒童時期喜歡想入非非，《西游記》正好迎合我那時的心境，我畫著畫著，仿佛自己也進入幻想世界，跟著唐僧一路西去了。

兒童時期不算長，幾年就過去了，可《西游記》烙在我腦子里的印象難以磨滅，它影響了我一輩子。影響我的不光是書里的故事情節，它還影響到我對藝術內容的思考、對藝術形式的思考、對表現方法的思考。這些影響是老師無法教的，學校也沒這種模式的課。這完全是自然來的，不可設計，無法強求，純天然的，是一種機緣吧。

在畫畫這條路上，堅持很重要。我的童年，生活在文藝圈子里，舅舅、表哥以及他們的同學都是學美術的，有些還是知名畫家。這些求之不得的老師全圍繞在我身邊。他們見我這么小會畫畫都想教我，可是我看他們的畫，全同我的不一樣，我不喜歡他們的畫，我不能說不想請他們教我畫畫，我只能躲開他們。我藏在院落深處獨自一人畫我的畫，這樣，我便不受干擾，安安靜靜地畫我自己的畫。

等長大了，想上美院去深造，把美院想象成藝術的天堂。可是解放初期的美院舊的被打倒了，新的還未成形，再加上受蘇聯繪畫藝術的影響，原有的名師如林風眠、吳大羽、黃賓虹全靠邊了。我是沖著他們去的，他們倒了，見不著了，我還讀什么？于是我就離開了。我發覺藝術可以自學，自學可以按照自己的需要去學。只有按照自己需要去學，才能學得順心，學得起勁，并且學習效率高。

四、自畫像

一棵樹上沒有兩片相同的葉子，一片沙灘上沒有兩粒相同的沙子，這是老生常談的話。人也是，世界上沒有兩個一模一樣的人。由此可見，人畫出來的畫，不可能相同。事實呢，不是這樣的，許多人的畫掛在一起，或是一本畫集將許多人的畫刊登在一起，雷同的多，大同小異的多，特殊的少，異樣的少。

人的不同是個性的不同，這是先天的，父母給的。此外，還受后天環境的影響。比如藝術對一個人來說有天性的一面也有受教育的一面，藝術的類同性主要來自后天的教育，模式教育容易形成類同。

要使藝術保持個人面貌，唯一的辦法是不受到同化，順其自然，走自己的路，不參與一般模式學習，選擇自學道路。

自學道路艱難曲折，不可能一帆風順。也正是因為它的崎嶇，意外收獲更大些，有利于藝術個性的發揚，易形成個人風格，且形成過程極其自然。

畫畫，無論畫什么，畫山畫水畫花畫鳥畫人物畫故事，不是在畫山畫水畫花畫鳥畫人畫事，而是在畫自己。

畫家畫了一生的畫，畫的全是自畫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