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生的眼淚

高月　李永明

家有一個當醫生的兒子，對于年邁的父母來說絕對是件幸事，健康，從此多了一份專業性的保障。可哈爾濱市卻有這樣一個父親，在患上嚴重的心臟病后，不但沒有告訴身為心血管主治醫生的兒子，還“藏貓貓”似的，跑到另外一家醫院進行了手術。結果，他被兒子醫科大學的同學“撞了個正著”……

起初，兒子的同學以為老人是“不想打擾兒子工作”，或是擔心有“內部照顧”而避嫌，可病床上老人毫無表情的一句話，卻讓他大為震驚：“我就是死，也不會告訴他！”

當同學把這一場景，還原給老人的兒子時，換來的，是濃重的嘆息聲，還有奪眶而出的淚水……

半個月前，記者在一次朋友聚會中見到了36歲的呂志剛（化名），他是哈爾濱一家三甲醫院心血管科的主治醫生，碩士畢業。那天，呂志剛喝了很多的酒，不知是誰提起孝順父母的話題時，他的情緒突然失控。眾目睽睽之下，他竟然連扇自己耳光，稱自己對不起父親。被別人攙走時，他又放聲大哭。20分鐘后，那個送走呂志剛后又回來的朋友告訴大家，那天，是呂志剛的父親71歲的生日。

9月2日，記者和呂志剛在一家咖啡廳如約見面。盡管酒換成了咖啡，可一提起和父親間的恩恩怨怨，呂志剛依然情難自抑，數次落淚。

呂志剛說，他和父親最初的矛盾與母親的死有關。呂志剛的父親呂義林（化名）退休前在文化部門工作，性格開朗，母親張桂芬（化名）是一名護士，不茍言笑。性格上的巨大差異，讓父母磕磕絆絆地過了幾十年，年輕時，他們多次鬧過離婚，但一直沒離。呂志剛有一個姐姐，20歲那年患上了腦瘤，因醫療事故而死在了手術臺上。痛苦之余，父親呂義林將責任歸結到了母親對醫院的選擇上，這也讓他們之間的矛盾終致不可調和。在呂志剛的記憶中，父母很少說話，退休前就已分室而居了。退休后，兩人更是我行我素。頗有文藝范的父親，整天在外唱歌跳舞，而母親則成天待在家里繡“十字繡”，一日三餐，兩人也不在一個桌上吃。

2011年，呂志剛的母親患上了宮頸癌，經手術治療后回家靜養。呂志剛叮囑父親要悉心照顧母親，家里不能離人。父親答應了，可在家伺候母親沒幾天，兩人就翻了臉。父親說，他是被母親趕出家門的。呂志剛起初很體諒父親，深知母親自從患病后脾氣越發地怪異。可后來，他發現父親真的放下母親不管，天天和那些歌友們在一起。2011年8月，父親提出和幾個朋友去北海旅游。呂志剛堅決制止，一再稱母親病重離不開人，可父親最終還是走了。

呂志剛痛苦地說，父親離開不到一個星期，母親的病情突然加重，2011年8月22日那天一早，就被送進了搶救室。可他給父親打了一天的電話，均聯系不上。晚上終于打通了電話，可母親早在一個小時前就永遠地閉上了眼睛……

第二天一早，父親終于回來了。而此時，呂志剛正守在母親冰冷的遺體旁。對于一臉痛苦和茫然的父親，他視而不見……發送完了母親，父親在屋里憋了足足3天，其間，呂志剛沒和他說過一句話。

呂志剛說，那時他對于父親不是怨，而是恨。這種“恨”，在隨后近一年的時間里，絲毫沒有轉變。呂志剛家和父親住得并不遠，走路也就20分鐘，可自從母親去世后，他很少去父親那里。去，也只是在母親的屋里坐一坐，在母親睡過的床上躺一躺。2013年1月的一天，呂志剛突然發現母親屋子里變了樣，有些母親生前用過的物品比如拖鞋、臉盆等生活用品已不知去向。他清楚，是被父親扔掉了。于是，他沖著父親大發雷霆。父親卻平靜地回應他：“這是我的家，想咋樣就咋樣！”

2013年5月，父親的家里多了一個女人。呂志剛聽自己的老嬸說，是父親后找的老伴，62歲。從那天起，呂志剛再也沒去過父親那里。父親偶爾打來電話說想孫子，他就讓妻子和父親約好接孩子的地點，他不會出面。不過，他還是會情不自禁地從5歲的兒子嘴里，打聽父親的身體情況和生活現狀。

2013年年底，呂志剛聽說那個女的走了，他不知是喜是憂，心里反而空落落的。他幾次想去看父親，可沒出門他就改變了主意。粗略算來，他已和父親有一年多沒來往了。他也深知自己的行為極不可取，可一想到母親，他就邁不過心里那道坎兒……

作為一個當醫生的兒子，盡管對父親懷有成見，可呂志剛一直十分惦記父親的身體。然而，由于父子間少了溝通，讓他不能詳盡地了解父親的健康狀況。在呂志剛的印象中，父親的身體還算硬朗，只是血壓有些偏高。他沒有想到，在短短的一年當中，父親的身體已經發生了明顯的變化。他更沒想到，病情加重的父親最后竟然會避開他的視線進行了心臟手術，而他，正是心血管病的主治醫生，卻對父親的血管被嚴重堵塞的病情一無所知！

呂志剛說，今年7月的一天，他在家里休假，突然接到了醫科大學的同學徐某的電話。電話中，老同學一反往日開玩笑的習慣，突然對他大聲斥責：“虧你還是個醫生，老爸病了都不知道！”就在呂志剛一頭霧水的時刻，老同學道出了一個讓他震驚不已的事實——在跟著主任查房時，他竟然看到了呂志剛的父親住在他們醫院，而且剛剛做完心臟手術，從病歷上看，老人術前的狀況甚至有生命危險……

放下電話，呂志剛愣住了，繼而內心酸楚不已。在去醫院的途中，他的淚水淋濕了方向盤。呂志剛告訴記者，走進醫院時，有熟悉的同行向他打招呼，可他顧不得這起碼的禮節，拼命地朝病房跑去，耳邊總有一個聲音在回蕩——爸，我來了，不孝的兒子來了……

在擠了5張床的普通病房里，呂志剛看到了靠近窗臺的父親。他的渾身插了不少的管子，眼睛緊閉。旁邊的桌子上擺著一塑料盆小米粥，還有幾個茶葉蛋。在一旁護理的二姑輕聲喊他過去。坐在父親的身旁，呂志剛淚如雨下。“手術很成功，你別擔心，你爸不讓告訴你，我們也沒辦法！”二姑輕聲安慰呂志剛。幾分鐘后，父親醒了過來，他第一句話就是喊餓，無意中瞥見了兒子呂志剛。于是，他又閉上了眼睛……

接下來，整整4天，呂志剛都守在父親的病床前，為父親端屎端尿，和主治醫生探討病情。休假結束后，他白天工作，晚上來醫院護理父親。所有一切，都在父子倆的沉默中進行。然而，突然有一天，父親沖著他嚷了起來：“你晚上在這熬，白天有手術怎么辦？精力不集中出現差錯怎么辦？你可以傷自己的父親，可傷別人的父親，行不？”父親一連串的發問，問得呂志剛無地自容，可他的內心突然感到一絲久違的溫暖，畢竟，父親終于開口和他講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