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ilent
作者試圖論證的并非是審判之于每個時代的特征,而是希望借審判這樣一個側面,表現人類行為模式的特征
法律經濟學家熊秉元的新書《正義的成本——當法律遇上經濟學》的序中,引用了羅馬百科全書編纂者塞爾蘇斯的名言:“法律是公正與善良的藝術。”相比之下,后起的經濟學更像一門現代科學。
早在2007年,熊秉元在臺灣開設《法律經濟學》課程時,就曾經公開表示:“抽象來看,傳統法學思維和經濟分析之間,有一個明確具體的差別。傳統法學思維,以公平正義為標桿……相形之下,經濟分析的特色,是吾道一以貫之——追根究底,只有‘成本二字而已!” 換句話說,公平正義,或許不過是成本收益的別稱罷了。他后來發表文章寫道:“追求公平正義或其他任何價值,必須坦然面對所涉及的成本。要得到鮮美的果實,必須先有辛勤的澆水灌溉。同樣的道理,要提升公平正義的刻度,必須以充分的資源為后盾,而一旦涉及資源的運用,當然就是成本的問題。” 在熊秉元看來,無論原始社會、傳統社會還是現代工商社會,正義都可以表述為經濟效率和成本收益。
原始社會的正義,首先是生存問題。資源匱乏,人的能力渺小脆弱,對環境的掌握力有限,因此在發生糾紛時,難以精細地明斷是非,而只能以嚴格責任的方式,確定下了“以眼還眼,以牙還牙”的粗糙規則;當進入以農牧為主的傳統社會后,正義就是對“穩定”的要求。固定下來的社會分工具有近乎神圣的正當性,不能隨便破壞。有效率的資源分配,成為正義的重要甚至是唯一標準;而當進入現代工商社會之后,“效率不斷填充并改變正義的內涵”,人們開始能夠預計制度的短期成本和長遠價值。契約的神圣與規則的可期就成了這個時代的正義。用法學家的話說,或許可以表達為私產保護和法治社會。
因此,當法學家們還在糾結是否應當“效率優先,兼顧公平”時,經濟學家已經開始用效率來界定公平和正義。“在公平和效率之間進行取舍”,也成了一句不科學的空話。從表面看來,為了提高效率可能會在短期內侵害公平。但是在長期的博弈中,任何一種制度的安排,只要市場交易成本較低,就可能通過當事各方的交易,形成有效的補償方案,從而實現另一種公平正義。
這就是科斯定理在法律領域的呈現:制度無論將正當性界定給誰,只要交易成本為零,就可能達到“帕累托最優”,從而實現最佳的社會安排。著名的例證之一,是工廠與居民之間的環境污染訴訟:當法律將正當性界定給居民時,工廠為了進行生產獲得利潤,就會不斷試圖進行交易,以治理環境、創造就業、增加社會財富等籌碼,來獲得自己污染的權利。因此,各方能夠通過一種替代性的安排方案,實現具體的正義。
然而,這種看似科學的邏輯,或許將導致法律虛無和立法草率主義。既然產權界定給誰都不重要,那么立法大可馬馬虎虎,反正無論如何立法,都不可能滿足所有人的偏好。而且,立法大可以在糾紛解決之后,對交易后果進行確認。
在美國,這種慣性或許并不可怕,因為完善的司法判決體系能夠對于立法的草率和不完善進行彌補;而且,強大的律師階層會不斷利用訴訟來修正法律體系的漏洞。而在歐陸傳統下,雖然沒有“司法造法”傳統,卻有著長久以來的議會政治和社會協商傳統。即使初始規則不夠完備,各方也有充分的途徑來表達意愿,形成新的妥協和共識。
但是,假如在某一個社會里,各個階層的話語權和談判力已差距懸殊,司法判決還缺乏主動和權威,那么立法的草率就很可能生產出大量的不公正和無效率,并且累積許多不可逆轉的社會矛盾——它們無法通過交易和博弈得以解決,反而會導致現存社會規則的混亂。用熊秉元的話說:“主流經濟學所描述的經濟人,像是一個跨越時空、沒有文化束縛、不受意識形態羈絆的‘黑盒子。只要輸入某些價格、所得數量的信息,黑盒子就會打印出一個標準答辯——經濟學者朗朗上口的‘最佳選擇。”
然而,這樣的理想形態,是排除了許多“雜質”之后的完美結果。法律處理的卻是人與人之間的難題。只要是人,就會有難以割舍的感情與偏見,就會有無法進行成本收益核算的“失控”時刻。即便再復雜的經濟學模型,也只能大致重現人的困境與選擇,而不可能替人做判斷。因此,這也是為何經濟學家的分析,更像是“事后諸葛亮”的解釋,而在預計人的舉動時顯得比較吃力。
同樣是處理“事后”的工作,法律則顯得更有意義——不論是根據立法規則,還是遵循先例,不論是由長老般的大法官作出決斷,還是交由“鄰人”組成的陪審團來定奪,都大致總能履行定紛止爭的功能。 當然,法律也總有不公正的時候。但是不用擔心,用經濟學的視角來分析,人們一定會通過再次博弈,來完善司法體系的功能,提升法律作為公共產品的價值。當然,在進行糾紛解決時,很多法官也喜歡用經濟學方法來進行論證,證明自己的觀點能夠符合“理性人”假設或是“整體社會利益最優”的邏輯。但是,這或許不能稱為“經濟學”征服法律領域的表現。或許說,不過是法律人掌握了更多的分析工具和手段,來證明自己早已確鑿的判斷和結論罷了。
推薦者:任超
任超,華東政法大學法律學院副教授、法學博士。主要研究方向為商法、法理學。著有《法治的追求:理念、路徑和模式的比較》等書。
《呼喚法治的市場經濟》 吳敬璉著 三聯書店
本書是吳敬璉自2000年以來的文章結集,有正經八百的論文,有會議講稿,也有給黨和國家領導人提供的策論。吳敬璉在不同場合的發言和諸多文章都講到了市場經濟的兩個種類,即壞的市場經濟和好的市場經濟。按照他的觀點,壞的市場經濟也可以稱之為權貴資本主義,后者是他經常強調要警惕的社會形態。從法治的角度看,目前我們出現的問題是,在利益分配的過程中,不是誰能夠分多少的問題,而是通過什么樣的游戲規則來分配的問題。顯然,這個過程還缺少公共參與的法治意識,讀這本書,能建立一些這樣的意識,就不虛一讀了。
《法治的細節》 周大偉著 北京大學出版社
本書的作者周大偉,長期從事法治專欄的寫作。正如一些人評價,從貌似瑣碎的細節出發,尋求制度建設的原理與途徑,是作者比較獨到的論證方式。從細節出發,是一個好的視角,細節折射法治內涵,細節也決定一個國家的法治水準。不過,細節縱然重要,但終不過是法律內容的應有表現。好的法律往往可以體現出好的細節,但好的細節要想促進法治的進步,離不開法律理想者的兢兢業業,更離不開法治對人類文明發展趨勢的積極順應。
《證據》 科林·埃文斯著 三聯書店
事實上,這是一本講法醫的書,而不是講法的書。推薦本書是因為它很有意思。作者列舉了諸如拿破侖等大量歷史疑案中各種相互矛盾的醫學和科學證據,揭示人們是如何使用或者錯誤使用這些證據并導致法院判決結果的。證據不是完美的,即使是最高效的刑事證據實驗室和司法鑒定也可能無法做得使所有人完全滿意。本書還提到一個規律,法醫的發展是一個漫長、復雜的歷程,一旦法醫學有紕漏,證據出了問題,那么各種猜測、懷疑和偏見就會相互助長,形成一種可怕的動能。這跟法治的發展也是類似,壞法一旦蔓延,再治理就會難上加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