塑料菩提

楊豐樺

五臺山，千篇一律的寺廟與金碧輝煌的雕飾，死氣沉沉，倒是每個寺廟，每一條小巷子，都在賣佛珠，卻是有趣。

來的時候，導游就不斷提醒我們，千萬不要在路邊攤買佛珠，假的！我第一次驚訝于導游的“好心”，后來才發現，導游一直帶我們去大商場。

巷子里的小商販都穿著破爛，看得出都生活艱難，不然不會到這里來擺攤。佛像、佛珠、平安符、護身符，各式各樣的佛教飾品都被擺在地上，有的就在地上鋪上一張三色布，好像佛祖流落街頭。我突然想起一則故事，一個書生餓得發慌，便進破廟抬佛像去賣錢，又怕佛祖責怪，于是題了首詩：“佛是西天佛，銅是本地銅。請佛西天去，救我一時窮。”

巷子里到處充滿著吆喝聲，“這位哥，來瞧瞧，珠子都是上等的木頭做的，買給家人保平安吧。”巷口的一個小伙子對我說。他穿著一件有點泛黃的襯衫，頭發亂蓬蓬的，嘴里咬著一根煙，胸前戴著佛像，也讓人感覺到莊嚴，也許只要煙霧繚繞吧，就像大雄寶殿前的香，讓人看不清楚，讓人迷茫。

我蹲下身去把玩他的商品，問他：“這個紅的是什么木？”“紫檀。”

“綠的呢？”“綠檀。”

“黑的呢？”“黑檀。”

“你這不忽悠人嘛，那黃的不就是黃檀，白的不就是白檀了。”

“您可真會說笑，這白色的是象——牙！”他故意拉低聲音，然后湊近我，“哥，我這可是親眼看到印度人拉著大象進五臺山，把象牙割下來的，瞧瞧，上面還刻上‘五臺山仨字，大商店要賣好幾百，那騙人的，我跟你結緣，30塊你拿去。”他陪笑著跟我說，露出發黑的牙齒。

我倉皇地逃離了，耳后聽見越傳越遠的叫喊：“15塊……15塊，開光都不止這個價……虧本啦……喂……喂……”

七月，正是五臺山一年中的旅游旺季，再過一兩個月，大雪便要封山。對于五臺山，七月是真正的清涼圣境，對于五臺山的文殊菩薩，月月都是清涼圣境，對于巷子里的人，七月卻是熱火朝天，他們在最底層感受著生活最真實的溫度，同時也感受著人性最深層的冰涼。

在巷子的拐角處，一對母女引起了我的注意。與別的商販不同，她們沒有占到自己的攤位，母親手挽著花籃，籃子疊放著各種佛珠，整齊的，干凈的，與母女的衣衫襤褸對比，佛珠在母親手中就像灰姑娘穿上了水晶鞋。

小女孩背在媽媽身上，只伸出頭的一角，眼睛直溜溜地看著經過拐角的陌生人，但只要有人察覺到她，她便把頭縮在母親的后背，這是天性的靦腆吧。母親也不會吆喝，一直保持著微笑面對過路人，輕聲說：“先生，買串佛珠吧。”聲音很快被湮沒了。

我發現她也有賣白色的佛珠，也有“五臺山”的電腦刻字，或許他們是在同個地方拿的吧，我問：“這串白色的是什么？”

“是菩提子。”她依然微笑。

我心里嘀咕著這個佛珠的蹊蹺，卻問：“你怎么知道的？”

這卻把她問住了，她尷尬地笑，又低下頭想了想：“這個……這……我忘了。”

小女孩終于探出頭來，在母親的耳邊小聲說：“媽媽騙人，羞，羞，羞。”手指還在母親臉上劃了劃。

母親“噓”的一聲，又抬頭沖我尷尬地笑，臉刷地紅了。

我驚訝于母女的“傻”，她們怎么能在這條巷子活下去？她們的老實、天真、淳樸，恰恰是被人鄙視的原因。她們向生活撒謊，是為了獲得更好的生活，但她們的本心卻是與真假參半的生活對立的，她們的笑容更接近真實。從她們的笑容中能感受到一種莫名的力量，雖然我不知道她們經歷了什么，但我知道那微笑是在更深隱的地方，或是由于更悠遠的領域，譬如母愛。

我一口氣買了好幾串佛珠，母親接過錢時接連說了好幾聲“阿彌陀佛”。臨走前，母親拍拍小女孩的頭，教著她說：“快，跟叔叔說聲謝謝。”我連忙說：“不用不用。”母女都笑了，她們的笑容不再尷尬。

回來時，一朋友見我戴著的佛珠，我告知是五臺山買的，他說：“五臺山的佛珠肯定比別處的靈，有文殊菩薩的加持力，喲，還有‘五臺山的刻字，太難得了。”他問：“這是什么材料的啊？好像是象牙，又像是菩提子。”

我答道：“是塑料。”

朋友笑得很僵硬，趕緊把佛珠遞回給我。我想，“五臺山”的加持力僅僅因為“塑料”而失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