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松
摘要:近代中國面臨的局勢空前復雜,“內憂”方面千頭萬緒,紛繁蕪雜,“外患”方面日甚一日,卻又難以果斷抉擇。值此內憂外患之際,不同派別提出的不同救國方案——“師夷長技、維新制度、暴力革命”等等——可謂前仆后繼。本文認為這些救國方案在近代中國社會新陳代謝過程中始終在保守(“右”)與激進(“左”)中進行著兩難抉擇。如此反復的原因是什么?它們之間是否缺失了近代中國社會前進所必須的東西——包容?這都是本文要解決的問題。
關鍵詞:近代中國;新陳代謝;激進保守;包容;
中圖分類號:B992 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674-3520(2014)-06-0058-02一、在鴉片戰爭的烽火硝煙中,近代西學從遙遠的大西洋畔向我們匆匆走來。
它不但來得異常急驟,而且氣勢洶洶。交通隔絕且信息閉塞的傳統中國正是在近代與傳統的強烈對比中,開始急起直追,開啟了面目不但丑惡,甚至猙獰的近代化。因此,這條漫漫的求索之路多少有些不盡人意,甚至有些畸形。
(一)從1842年《南京條約》簽訂到洋務運動興起,歷史留給了中國政府二十余年的時間,這已經不算很少。“一寸光陰一寸金,寸金難買寸光陰。對個人如此,對國家民族更是如此”。【1】問題是當我們探討為什么20年之前沒有出現,而20年之后卻能出現洋務運動的時候,我們可以痛批以道光為首的滿清統治集團目光短淺,思想愚昧,是極“右”的代表。然而細細想來,他們雖有不可推卸的責任,但能全怪他們嗎?他們背負了極為沉重的傳統,中國的血淚屈辱史從他們手里開始,但積貧積弱的根源卻是“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在鴉片戰爭中,他們已經使盡了渾身解數。【2】但傳統終究不能戰勝現代化,即使憑借戰爭中的偶然因素贏得了戰爭,中國仍然不能贏得近現代化;況且洋務運動中的某些先進思想——“師夷長技以制夷”等都發軔于這20年,甚至備受爭議的耆英之“其所以撫綏羈縻之法,亦不得不移步換形,固在格之以誠,須駕馭有術”【3】思想也對后來洋務派產生了重要影響。
(二)當“面臨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時,洋務派吸取前人思想中的合理成分,邁出了由極“右”向“左”轉的第一步。且究洋務運動始終來看,他們的認識高度顯然應經超過了魏源、林則徐(也應包括耆英)等前人的見識。他們普遍認識到西學先進之處不僅僅涉及軍事國防方面,而且包括教育、經濟、外交等方面。也許正是由于這超前的認識,他們才取得了較為令人矚目的成就——軍事(包括軍工企業)近代化、工業企業(包括管理制度)近代化、教育的改變、外交的務實。【4】況且這些成就是在極“右”保守思潮——頑固派的無理責難和干擾下取得的,實屬不易。但是無論怎樣高估其成就,仍無法改變其進行30年,耗費無數人力物力的洋務成就在甲午戰爭中如此不堪一擊,終究失敗的事實。問題的復雜性在于面對責難者的責難,他們進行了斗爭,也做了適當的讓步,但這些“責難”如耗費太巨、管理官僚化、過分依賴洋人等雖有夸張成分,也并非完全空穴來風。這并非對洋務派無謂指責,過于苛求,只是他們同晚清時期所有仁人志士一樣面臨的那種狼狽和進退為難的處境,要求他們必須具備常人所不具備的決斷力與忍受力,包容理解“前輩”(即使他備受爭議)所做之事。
(三)且看甲午戰爭后,變局急轉直下,于是出現了公車上書、強學會、時務報、國聞報、保國會、百日維新、戊戌政變,隨之而來的是變與不變的矛盾空前深化。也許今人不難看出,相對于祖宗之法不可變、圣人禮教不可攻的迂腐言論來說,中國的出路只能寄托在因勢利變之中。其鋒芒已觸及到政治制度的層面,這已經不止近代化一小步了。
同樣不可否認的是維新派主觀上輕率與冒進等極“左”的措施與策略,至少部分的扼殺了他們曾經極力推動的維新事業。有學者對維新派的冒進做法進行了歸納:先聲奪人的聲勢,廣布流言,不分策略的大肆宣傳鼓動;快變、全變的一攬子解決方式,百日維新期間發布的上諭竟達110多件;孤立排斥西太后的策略;對傳統中心象征的挑戰。【5】后來的歷史也證明改革過程中特別需要盡可能的利用現存體制內的共識資源與傳統權威合法性;特別需要在不同的個人、利益團體與政治勢力之間求同存異;特別需要不斷的在各種力量之間尋求妥協、討價還價;特別需要……而這些,維新派都未做到。
可見,無論維新派取得了多少成就,都不能改變他們主觀上急功近利、“左”傾冒進的錯誤。“如果說洋務運動的領導者能夠采取一種穩健和理智的態度,力求在不傷害國體的情形下解除中國所面臨的危機,則維新派的種種表現顯然不夠冷靜”。【6】如果說洋務派由于不敢同傳統決裂而在維新派眼中顯得“有”時,維新派則走向了“左”的極端。他們拋棄了自身原本缺乏并應該繼承前人的東西——穩健。
(四)20世紀中國的開端是以義和團和八國聯軍等奇恥大辱過后的新政為標記的。清末新政是中國社會變革中非常可貴的一筆,但在君主立憲方面卻太過小心翼翼,顯出其“右”的本質。最終它也被“左”的手段——暴力革命“請”出了中國歷史的舞臺,而代之以民主共和。若僅就歷史年代來說,清末新政結束于辛亥革命,但從社會變革的角度觀察,新政仍在繼續。有意思的是:新政的成功方面(如經濟)繼續成功,革命派、立憲派和工商界莫不懷著“破壞告成,建設伊始”的興致致力于事業【7】,這是正方向上的繼續;新政的失足之處(如民主政治)不進反退,這是負方向上的變化。主要包括新政為建立現代民主政治制度開了個頭;辛亥革命后,革命派締造了民國的基石,袁世凱卻得到了民國的利器【8】,時局開始向“右”轉,但仍是為多數人接受的結果;袁氏用極為卑鄙的手段制造了宋教仁案,正義的受害一方卻不顧實際的選擇了以暴力回擊暴力,用最為激進的武裝反抗去處理這一案件,使得向“右”轉但仍為人接受的時局突然間轉向了極“左”。孫中山逆法治(自己曾給予厚望的《臨時約法》)大潮而動、逆人心思定的潮流而動、逆黨內的理性聲音而動,【9】結果極“左”又突然間轉回了極“右”(國民黨被解散,袁氏復辟)。到了軍閥混戰時期,更加反復,更加令人眼花繚亂。
二、近代中國社會新陳代謝中,為什么總是“左”“右”搖擺?為什么關鍵時刻總是功虧一簣。
首先,國情使然:近代中國社會的新陳代謝都是在嚴峻的危機形勢刺激下引發的。這使變革者(包括革命者等所有進行救國探索的團體,以下涉及到變革或變革派意思于此相同)心態上的焦慮感、憤激感這些主觀因素,更容易支配他們的政治選擇。正因為如此,救國運動存在三種前途。一種是“畏之過甚”者,他們面對“亡國滅種”如此嚴峻的形勢選擇逃避或抱著敵視西方的態度完全從傳統中尋求救國依據,此舉可視為“右”;另一種則是“操之過切”者,他們以主觀上感受到的民族危機感的強度,作為變革所應具有的幅度、深度與速度的基本依據,較少或根本不考慮變革受現實條件、大眾承受力等因素的制約,此舉可視為“左”;第三種則是充分利用現存體制提供的權利步步為營地實現預期目標。事實證明近代中國的變革者是沿著前兩種前景發展的。
第二,極其深厚的傳統輿論氛圍。國人往往用道德上的完美無瑕與主觀動機的純潔來作為對行為效果的評判,在他們看來,既然他們的意圖與動機是純正的,那么,失敗的責任就應該完全有邪惡的反對者來承擔。這樣很容易矯枉過正,從一個極端轉向另一個極端,而非任何中間狀態。無人懷疑“二次革命”中革命黨人動機的純正,但革命黨人最重要的品質并不是個人在道德上的聲望,而是對未來結果的正確或比較正確的預測。歷史早已證明在冠冕堂皇旗號下進行的頗多(不是全部)武裝運動不過是縱橫捭闔的政治游戲而已,結局盡管充滿“壯士一去兮不復還”的悲壯,但與社會進步毫無益處。
第三,變革者對學習的對象要么敵視排斥,要么又傾注太多。“師夷長技”盡管邁出了學習西方的第一步,但并未將學習對象視作平等的客體,仍以“夷”待之;義和團民的絕對排外早已被證明無任何可取之處,在此,不再贅述。實際上,晚清的愛國主義應該是“抵抗侵略與向外國學習的統一”,應該是“熾烈的報國之志同冷靜的探索救國之路的統一”。【10】但西學的面目并非“眉清目秀”。它時而丑惡猙獰,時而“綿里藏針”,這無疑大大增加了甄別的難度。維新時代第一理論旗手嚴復傳播的“物競天擇,適者生存”的進化論思想可謂“刺激了國人的合群保重意識與現代民族主義的形成,為其后波瀾壯闊的救亡運動作了一次社會總動員”【11】但人類社會畢竟與動物有著根本的不同,以進化論思想改革出來的社會未必能實現真正的富強。
長期以來我們對洋務運動、戊戌變法與二次革命的失敗與研究傾注了太多的道德同情與辯解,而對他們的對立派別傾注了太多的誤解。對于一個生活在新的變革時代的中國人來說,更重要的不是簡單的把這些先驅者們視為詩化的審美對象,而是應該進一步去發掘他們在進行歷史的“接力”時究竟缺失了什么。
三、時局雖然異常復雜,國人的探索終究沒有止步。
問題只是在于每次探索之前究竟缺失了什么?以致如此反反復復。實際上,“右”與“左”之間、新與舊之間有矛盾和斗爭,但并非根本對立。面對歷史,我們不能假設什么,但本著以史為鑒的原則,我們可以說近代史上的不同派別應學會包容,政治上、經濟上、思想上、道德上、人格上等的包容。為了一個共同的目標,盡可能的團結大多數的人群,爭取溫和派,盡量減少對既得利益派別的不必要沖擊。
傳統體制下,保守的“右”派與傳統官僚對于新生的變革派(更不用說革命派了)從來沒有采取過平和寬容的態度。這就使得深受壓抑而一朝得勢的變革派(或其他對立派別)對于自己不同意見的人,用張謇的話來說,同樣是“有詬罵而無商量,有意氣而無商量”,同樣缺乏容人之量。當然也就不能包容從現實狀態向理想狀態過渡的若干并不完美甚至有些缺憾的中間階段了。維新派對于對立的派別基本就是這樣做的。洋務派則不然,維新開始后,整個社會包括維新派已經對洋務運動持懷疑態度,但洋務派并未沉淪,洋務運動也沒有停止,劉坤一、張之洞等人積極補救,新疆巡撫陶模、順天府尹胡玉芬還有不錯的成績;政變后,他們也并未落井下石,即使維新變法中的觀望派(李鴻章、劉坤一等人)也對維新人士積極營救,【12】基本做到了包容。
在理論上對應該怎么做進行界定確非難事,實踐層面上卻往往難以掌握。學會包容,甚至異端,甚或魔鬼也可與其結成暫時的聯盟。這絕非一句取其精華,去其糟粕所能概括的。因為問題總是在于對洋務派的無理責難中往往也包含了忠言,孰真孰假?,情況難以盡述,恐怕只有因時、因事、因地制宜了。改革積弊非朝夕之事,對問題與選擇作非此即彼,非正即邪,非善即惡的兩叉分類,而不允許漸進、寬容、妥協、多元性存在的價值與權力、對立派別之間的互補性不應該成為政治精英的智慧邏輯。
最后,用《易經》中的“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作為本文的結語。
參考文獻:
[1]蔣廷黻《中國近代史》上海古籍出版社,引入時作了修改
[2]茅海建《天朝的崩潰——鴉片戰爭再研究》三聯書店,根據其中關于中英力量對比的分析
[3]中央研究院近代史所《近代中國對西方列強認識資料匯編》,轉引自鄒牧侖《乾坤再造——百年震蕩歷史系列》中國社會出版社,第62、63頁
[4]李時岳《從閉關到開放》人民出版社,引入時作了修改
[5]蕭功秦《戊戌變法失敗的主觀原因》載《歷史學習》1996,12
[6]鄒牧侖《乾坤再造——百年震蕩歷史系列》中國社會出版社,第224頁
[7]、[8]、[9]陳旭麓《近代中國社會的新陳代謝》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第346、347、359頁,引入時作了修改
[10]李文海《世紀之交的晚清社會》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第227頁
[11]皮后鋒《嚴復評傳》南京大學出版社,第391頁
[12]雷頤《被延誤的現代化——晚清改革的動力與空間》根據中國近代史網,引入時作了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