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魂(三章)

郭貴勤

鐵 匠

把鐵燒軟，把時間燒紅，把風燒得呼呼直響。

掄起的鐵錘，像一道犀利的閃電，擊打在鐵砧上，把力打進鐵里、把意志打進鐵里、把豐收的期翼、連同縱橫的風雨也一起打進鐵里。

一塊鐵，被反復燒紅、鍛打，敲擊下的鐵屑，那是時間層層脫落的殘渣，只剩下純粹的質地。然后，淬火、回爐，在心的引領下，在鐵錘與鐵砧的夾擊中，漸漸吐出內心的鋒芒。

一把刀，一柄鋤抑或一件農具的誕生，意味著一場汗水、氣血、筋脈、骨頭相互協調完美奉獻的過程。鐵匠用指腹舔了舔锃亮的刀刃：鋒利啊！隨之又用指頭彈了彈刀背，隱隱聽到風雷迅走、蛙鼓奏鳴。

打了一輩子利器的老鐵匠，最終，被利器所傷，不知何時，歲月已用一把無疼的利刃，把他雕刻得：一身清癯、滿臉滄桑。

鄉 戲

緊密的鑼鼓，驟雨般敲沸寂靜的鄉村；絲弦聲聲，一葉葉翻開歷史的興亡。

一聲吆喝，升騰起滾滾狼煙，卷起漫天黃沙；騰挪跳躍，大刀舉起千秋正義、亮出照人的肝膽；長矛撥開烏云，挑出萬里星光。圓潤的喉嚨，仿佛是一條幽靜的山谷，馬踏青石的噠噠聲，清脆地敲打著聽眾的心靈。

飄舞的水袖，是鄉村吉祥的彩云；花旦的婉轉，青衣的散淡，把世像滄桑唱得情也悠悠、意也悠悠。凈的慷慨雄壯，丑的幽默詼諧，讓臺上臺下的笑聲起伏成水的波浪，感染得周圍的莊稼也點頭喝彩。最是老生一板一眼、抑揚頓挫的唱詞，字正腔圓、聲聲入耳，讓所有的聽眾都成了明辨是非的判官。

臺上的戲已經演完，臺下的觀眾一個不散，入戲的情緒還沒從劇情里抽回，摸一摸，上下五千年的淚水，還熱辣辣地掛在激動的臉上。

驟然間，眼淚與手一起鼓掌，驚落了一地月輝、驚啞了一片蛙鳴。

故 道 嗩 吶

誰從嗩吶里牽出一條奔騰的河流？音樂的波濤在我浩瀚的心海里洶涌、翻卷、奔突、嘯吟。

黃河故道上的嗩吶，在歲月里扎根，在心頭上發芽，蒼涼、低緩、悠揚、深沉的曲調，曾伴隨著嗚咽嘶鳴的黃河水和漫天飛舞的黃沙，彌漫成揪心的疼痛與徹骨的鄉愁。

一管子風雨，一管子滄桑，一管子隱隱奔走的雷霆，一管子婉轉百結的柔情。無論是蕩氣回腸的嘹亮，還是激越歡快的舒暢，抑或是纏綿醉人的鄉戀，聲聲嗩吶，能按住心、按住肝，卻按不住滾滾而下的淚水和心頭掙扎的思念。

嗩吶是故道人操辦紅白喜事的民間樂器，有時又是競技比賽的藝術表演。雙方對壘時，憋紅了臉的嗩吶手，或仰天長嘯，或低眉怒吼，睜圓的雙眼在錚亮嗩吶光芒的映照下，精神煥發，左右搖擺的頭顱揮灑著汗水，仿佛是飄飛的音符，在聽眾的陣陣喝彩與掌聲中，各展絕技，直吹得天昏地暗，驚落了星辰。串串音符，仿佛是從古老的黃銅里飛出的翅膀，翩匝在鄉村、田野、黃河故道兩岸。

生活在黃河故道上的人們，每個人的一生大都會接受嗩吶兩次的禮贊和膜拜，一是新婚時的慶典，二是逝世后的祭奠。婚慶時，嗩吶會從笛管里，撲楞楞放出音樂的鳥群，讓每只鳥都啼出祥和的吉音、鳴出溫馨的祝福。祭奠時，人沒失聲，嗩吶先哭，撕心裂肺的哀曲，直抵骨髓深處，那凄涼、哀婉的安魂曲，把逝者送了一程又一程，直至送到人生的終點，入土為安。

喜也嗩吶，樂也嗩吶，調解情緒的嗩吶，也調解著鄉親心頭的冷熱；悲也嗩吶，愛也嗩吶，聲聲連著心肝，曲曲牽著魂魄，聲聲嗩吶，是伸出的無形之手，撫摸著人心，擁抱著村莊、河流、廣闊的原野。

黃河故道的嗩吶，是日夜醒著的鄉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