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散章

汗漫

一個人隱身于南方的途徑有三：第一，在湖水里仰泳成荷葉，胸前描繪出一只蜻蜓、一場南風(fēng)；第二，到竹林里化妝成一叢可以發(fā)展成翠竹或笛音的春筍；第三，爬上春夜長江的浪花頂端，眺望、跌落，成為短暫的水霧、月色、張若虛到此一游之后的嘆息和唐詩……

南方語調(diào)如鳥鳴，有北方土語所不具備的宛轉(zhuǎn)和晦澀。不知南北鳥類是否存在方言的差異。河南的鳥會不會與浙江的鳥談情說愛？那些飛來飛去的候鳥，也許能翻譯各地的鳥鳴。翻譯官們也像候鳥一樣經(jīng)常坐飛機，流動性比其他專業(yè)人士要大。我是留鳥，除了少量的出游，終年都在上海這座城市里呼吸、晃動，類似麻雀。麻雀的詞匯量應(yīng)該比較少：跳躍、低飛、米粒、水、陽光、樹梢、雨、雪、風(fēng)、害怕、喜悅、雀巢咖啡。麻雀拒絕鸚鵡或大雁的詞匯表。我需要像麻雀一樣，找到那屬于自己的少量的詞。當(dāng)我像麻雀一樣簡單明快，便可以用雀斑一樣的字跡在紙上說話——讓每一張紙，都變成美人白臉。

一夜風(fēng)雨，樹下停放的汽車落滿花朵和樹葉——說明它的確不是一匹馬。一匹拴在樹下的馬，會把身上的花朵和樹葉自己抖落下去。吃汽油或吃草差別巨大。開車的人和騎馬的人差異巨大，前者走路時總覺得自己的前胸骨像方向盤，后者的羅圈腿站著時依然在兩腿間勾勒出馬背的輪廓……

上下班路上，看到背書包上學(xué)的人、邊吃邊走的人、騎自行車帶孩子的人、手牽姑娘散步的人、手拿旅游圖左顧右盼的人、買青菜的人、手推輪椅的人、輪椅上的人、蒙面哭泣的人、低頭疾行打著手機的人、手捧鮮花的人、街心花園里抱著樹木發(fā)呆的人、撞車之后吵架的人、救護車上抬下來的人、銀行前排隊的人、售樓處前排隊的人、公交車站前排隊的人……一路看到過去的我、現(xiàn)在的我、未來的我、可能的我、洶涌的我，矛盾、沖突、迷茫、焦灼、波動、哀傷的我。一路的個人史，不斷轉(zhuǎn)折、裂變、匯合，被十字路口的紅綠燈打上逗號、頓號、冒號……

汽車里程表上的數(shù)據(jù)已近十萬公里。“十萬公里”——一部抽象的、數(shù)字化的個人詩史，濃縮了上海乃至南方的眾多道路、各種地址，索引著若干故事和事故。這部汽車、發(fā)動機，已經(jīng)成為我移居上海之后南方生活的重要插圖和動機——眾多道路的拐彎、陡峭處，我的命運出現(xiàn)轉(zhuǎn)折或懸念；各種地址的郵政編碼、電話號碼里，我的靈魂正在譜曲或編程……我走到、看到、聽到、感到、寫到了什么，我就擁有了什么。我遭遇到的一切，都成為了我。在南方、上海，我漫游、衰老、疼痛、回味，逐漸勾勒出一個外省人獨版的精神地圖，并在身體上緩緩浮現(xiàn)出相應(yīng)的皺紋和老年斑來代表路線和云團，與這幅地圖對稱、呼應(yīng)……

感受到了一堵高墻的若隱若現(xiàn)的存在。在墻的陰影中寫作、生活。我試圖把筆桿拉長再拉長，然后在稿紙上助跑、加速、撐著筆桿騰空而起——像一個撐桿跳高運動員一樣，反復(fù)助跑、加速、騰空而起——越過，或者跌落。但那是一堵不斷上升的墻，像不斷上升的橫桿。最終，我只能跌落在一堵高墻的陰影里——墻，用陰影，加強墨水的濃度和稿紙一角的蟲鳴……

心臟，這一顆巨大的砂礫，在一個中年人的體內(nèi)已經(jīng)磨礪成了珍珠，或者未完成？皺紋重重的蚌殼內(nèi)隱隱有痛。蚌殼外，海水一樣的南方萬物，與月亮隱秘互動……

小雨在窗外滴落、低落。音箱中的鋼琴大概也陰云低垂，滴落、低落著音符，以及演奏者的指尖？一個鋼琴家的手掌，應(yīng)該有著天空般的弧度和下雨的能力？音箱內(nèi)的雨，窗外的雨，混合著，沖洗沙發(fā)上一個發(fā)呆的女子的雙耳——她的耳墜也像是停頓在途中的雨，有著滴落、低落的趨勢……

用一個下午的時光把茶壺里的水，慢慢轉(zhuǎn)移進了身體。感覺這把茶壺的黑陶質(zhì)地，與我的黑皮膚關(guān)系開始密切。茶葉像心事浮動。茶壺上雕刻的圖案酷似左腰處的胎記。傍晚，一把茶壺站起來走出茶館，一個空虛的人蹲在茶幾上的陰影里。

深夜長街上的一串燈火，像手術(shù)后刀口處縫合的線痕——長街上的車流人流，如一陣一陣襲來的疼痛，讓上海這座不夜城徹夜難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