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娟

云溪子

小娟要回家過春節，說好了過完春節就回來，可正月十五已過了好些天，仍然沒信兒。

小娟是我家雇的阿姨，不過，快成為我們家的準成員了。

我是一個老頑固。兒子多次提出要雇一個阿姨，幫著干些家務。我堅決反對：“又不是自己干不動了，干嗎雇人？別當老爺少爺！”后來，小兒子有了女兒，小兩口都上班，我們老兩口又上了年紀，我只得同意雇一個阿姨。兒子通過家政公司，找到了小娟。

小娟是甘肅人，三十多歲。不高的個子，敦敦實實，大臉盤紅撲撲的，粗手大腳，一看就是一個農家女；走路、辦事風風火火，利落中透出幾分干練；話音比常人高幾度，說起話來總是連發，一聽就是一個痛快人；愛笑，幾句話就帶出一串哈哈。沒多久，小娟就和我們一家老小熟了。小娟告訴我們，她家在甘肅天水下面一個縣的農村，丈夫在縣城打工，離家近些，以便對家有個照應。她有一個孩子，爺爺奶奶帶著。

雇小娟，主要是看小孫女。她把孩子看得很好，該哄時，微笑、耐心，一定要讓孩子高興了才作罷；該嚴厲時，一臉嚴肅，聲色俱厲，直到孩子聽話為止；一日三餐，總要給孩子單做點什么。她能看好孩子，我們就很滿足了；可她并不滿足。

我做菜，小娟總在一邊看著。怎么擇菜，切成什么樣，怎么炒，她看得很仔細。她還不時發問：“青筍干嘛切成滾刀，不切成片呢？”“炒土豆絲為什么要先放料酒，后放土豆絲？”“燉魚，先煎后燉和不煎就燉有什么不同”……我雖然是個四川人，四川人以“好吃”聞名，但我少小離家，對于做菜，根本談不上內行。做的只是些家常菜，能吃而已，全無色、香、味之類的講究。但是，小娟比我的兒子還年輕，作為長輩，面對如此虛心好學的年輕人，我不好拒絕，只好耐心地給她講解。

過了些日子，小娟要求自己上灶試試，讓我在一邊指導。我說：“你看好孩子就行了，還是我做吧！”她笑笑：“不耽誤看孩子，學點手藝唄。”開始我以為她好奇，有時候就讓她試試。天長日久我有了疑問：“小娟，你不是想當廚師吧？”她笑笑，給我們說了自己將來的設想。原來，她想攢點錢，學點烹飪手藝，將來在家鄉縣城開一家小飯館。我聽后笑了：“要想開飯館，得拜大廚為師，跟我學哪成啊！”

又過了些日子，我發現小娟對做菜似乎不那么感興趣了。一天閑聊，我問道：“怎么，不想開飯館了？”她講了一番話。她和丈夫商量了幾次，得知在家鄉縣城開飯館并不容易。租門面，搞裝修，購置各種用具，買原材料，少說也得十多萬塊錢。雖然有點積蓄，可一下子要籌備十多萬，談何容易！丈夫還告訴她，縣城里的小飯館已經不少。逢集天生意還可以，平時，鎮子里就那么幾個人，生意就很難做了。已經有幾家小飯館無法維持，關了門。

我知道，小娟已經打消了開飯館的念頭。

半年多后，小娟又對服裝有了興趣。她問我們，北京哪里有服裝批發市場，哪個市場批發高檔服裝，哪個市場批發廉價服裝。利用休息時間，她還到幾個市場溜了一圈。兒媳問她：“怎么？要買衣服打扮打扮？”小娟笑笑：“打扮啥呀！我想能不能批發點服裝到縣城擺個攤兒。”我們說：“好啊！做個小老板不錯嘛！”

可是，幾個月之后，小娟對服裝又不感興趣了。我老伴問她是怎么回事，她說：“高檔服裝我不懂，進錯了貨得賠大錢，我們哪里賠得起？再說，就算進對了貨，縣城里有幾個人買得起呢？”“那你就批發些便宜的唄！”“便宜的衣服在縣里已經成堆，不賺錢，還賣不出幾件。”我說：“做不了生意，就做點能做的吧！”小娟沒吱聲。

不久，我老伴被診斷出患了重病。小娟像家人似的，經常噓寒問暖。老伴去世，她不但幫著跑上跑下料理，還痛哭了一場。

事后，小娟說，你們這個家真好，人更好，真舍不得離開，但她還是想去參加月嫂培訓班。我們也真不想讓她走，但我們理解她的想法。她曾經在閑聊時說過，她的理想是在縣城里買一套房，把家搬到縣城來，讓大人孩子過上城里人的日子。這需要不小一筆錢，可像現在這樣打工，不得攢到猴年馬月去呀！我們知道，月嫂的工資比做一般家政高很多。多掙些錢，對小娟太重要了。

不過，小娟答應在我家做到春節，過完年回來再作打算。

正月過去了，小娟還沒信兒，我們只好另雇了一個阿姨。

一天，小娟突然打來電話。我們問她在哪里，她說已經回到北京。“是在上月嫂培訓班嗎？”“沒有！”“為什么呀？”“他們說我的文化太低，再說還要交一筆學費，算了吧！”我們不知道該說什么。小娟長長地嘆了口氣：“哎！打工掙點錢容易，要富裕就不容易了；在城里找個活兒不難，要成為城里人就太難太難了！”

我無話可說。小娟說的是一個簡單的事實，然而這個簡單的事實后面，是許多復雜、沉重的道理。這些道理，我并非一無所知，但真難說得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