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翔校長：就業是我們的唯一指標

盧楚函

人物簡介

榮蘭祥，1964年生于河南虞城，山東藍翔高級技工學校董事長、校長，第十一、十二屆全國人大代表。

“這是被人演繹了，我們沒提過清華北大！他們是培養高端研究型和管理型人才，藍翔培養的是一線高級技能人才，是不可比的。”藍翔技校校長榮蘭祥一連聲地向環球人物雜志記者解釋著，并不時掏出手帕擦去額頭的汗。

以上對話的緣起，是網上盛傳榮蘭祥在2014年藍翔畢業典禮上講的一句話：“咱們藍翔如果不踏踏實實學本事，那跟清華北大還有什么區別呢？”

知天命之年的榮蘭祥，皮膚黝黑，面相敦厚，說著一口河南話，鄉土味兒十足。若不是嘴里時常蹦出的“模式化教學”“扁平化管理”“信號衰減”等現代管理學術語，你很難想象他是一所有著近3萬在校生、1500余名教職工的“航母級技校”的掌門人。

吃住在校，每天只睡四五個小時

采訪是在榮蘭祥的辦公室進行的，整間辦公室最醒目的要數滿墻的名人書畫及合影。“我年輕時受教育少，但喜歡文化，每年春節我都會去看望這些老先生。”一張照片中，白發學者埋頭疾書，榮蘭祥伺立一旁，恭敬誠懇。

他的辦公室所在地位于藍翔南校區，地處山東省濟南市天橋區，占地20多萬平方米，而這還不到5個校區總面積的1/3。記者甫進校門，搶先躍入視野的是廣場上整齊排列的6門高射炮。榮蘭祥介紹，藍翔是濟南警備區民兵營和女民兵連的訓練基地，“有一年軍隊比武，女兵連把吊在飛機上的靶托打了下來，當時在全國很轟動。”

站在操場上，列隊口號聲陣陣傳來——新生正在軍訓，這是入校第一課，時長為半個月。藍翔技校非常重視軍訓，并一直貫徹著“封閉式教學、準軍事化管理”治校方式。學生每天早上6點跑操，被子要疊成“豆腐塊”；教室、餐廳、圖書館各處都安裝有攝像監控，督導處幾名工作人員的工作就是盯著監控室那覆蓋了整整一面墻的監視器，看到有人不守紀律，就拉過話筒警告一句……在榮蘭祥看來，“學生每時每刻都有人管著，什么時候做什么事兒很清楚，好管理。訓練出來以后，還能吃苦。”

不只對學生，榮蘭祥對自己也同樣嚴苛。他吃住在校，每天只睡四五個小時；早晨7點，召開全校教職員工的晨會；晚上5點半，召開校領導碰頭會……記者問他的愛好，他的回答總是一成不變：沒什么愛好。

其實，榮蘭祥并非行伍出身。1983年，19歲的河南虞城農民榮蘭祥離開家鄉，到鄭州和北京門頭溝學習油漆技術和沙發制作。雖然他“沙發做得不怎么好”，但已動了培訓別人的念頭。

彼時，正值改革開放初期，有膽大的農民開始進城務工。1984年，榮蘭祥在濟南市57中租了十幾間教室，成立了天橋職業技術培訓學校——藍翔的前身。當時專業只有3個：油漆與沙發制作、縫紉、美容美發。“剛開始很艱難，技術力量、教師隊伍和經濟基礎都很薄弱。”沒有老師，榮蘭祥就去工廠挖，要求有兩項：會干的和有點文化、會講的。他回憶，當時搞民辦教育的人很多，學校也很多，濟南至少有上千家。

1989年，恰逢部隊搞“三產”熱潮。天橋職業技術培訓學校被部隊收編，成為55151部隊藍翔職業培訓學校，法定代表人是部隊一位分管后勤的副局長，實際管理者依舊是榮蘭祥。

“部隊首長關心，派了人在學校管理，并提供了一些舊營房做教室給我們用，所以與部隊合作辦學的10來年是藍翔的大發展時期。”到1997年中央軍委要求部隊和生產經營部門脫開時，藍翔的在校生規模已從1989年的1000人激增到過萬人。

“我們現在是亞洲最大的職業教育培訓基地。”榮蘭祥很是驕傲。他告訴環球人物雜志記者，在數控計算機實習大樓里，那間號稱全世界最大的電腦機房放著1000多臺電腦，吉尼斯認證的標簽還印在墻上；汽修樓就分3個區，像一個巨大的迷宮，有學生繞了半學期都沒繞明白……

被子疊得整齊，都會讓老板更喜歡你

創辦30年來，藍翔培養了40多萬畢業生，榮蘭祥本人也因在職業教育發展上的貢獻，當選全國人大代表。

毀譽歷來相伴，榮蘭祥及他所創辦的學校也飽受各種嘲諷和質疑。網上甚至流傳著一個名為《藍翔學子后悔書》的帖子，其中一句模仿藍翔廣告，戲稱“騙人技術哪家強，中國山東找藍翔”，《紐約時報》一篇關于藍翔培養黑客攻擊美國的文章，更把藍翔推到風口浪尖。

環球人物雜志：《紐約時報》稱谷歌等美國公司受黑客攻擊與藍翔有關，說藍翔是由軍方支持建立并為其培養計算機人才的學校。事實情況是怎樣的？

榮蘭祥：這牽涉到中美國際關系問題，外交部發言人都有統一的口徑，咱不能亂說。我就知道《紐約時報》這個報道出來以后，國外黑客幾乎每天都會來藍翔網站轉悠七八十次，有時候網站上一下什么都沒了，為此學校專門有批電腦技術人員不停重建網站。

環球人物雜志：藍翔和軍隊現在是一種什么關系？

榮蘭祥：省軍區在學校設立了民兵營，負責整個濟南地區水災、火災的救援，民兵營有民兵訓練的義務和要求，也是國防力量的組成部分，這不足為奇。

《兵役法》也有明確規定，軍隊在民辦、公辦院校均可根據需求征收軍官、某一項專業兵種。我們的學生經過選拔就可直接在校入伍，這是要經過篩選和考試的，比如部隊上需要修發動機的，讓他們蒙住眼去拆裝發動機。而我們培養的船用和飛機發動機維修、汽車維修學生比較多，都能為軍隊服務。

環球人物雜志：您一直強調“學生是產品，質量好壞是關鍵”，而且學校各處都有監控。這會不會更像一種流水線生產，缺少人文關懷？

榮蘭祥：學校就是個工廠，你生產的產品質量高低，決定著社會對你的認可度。比如買一個五軸的加工設備，國產的二三百萬，但德國產的就要上千萬，差距大的原因是德國的精度高。德國工人都是技工學校用圖紙、用量具培養出來的，而國內的工人大多是從農民工直接到工廠，由老師傅帶出來的，根本沒有這個精確的概念。

其實，真正對學生的關懷，就是嚴格要求。起初學生可能不太理解，可他一走向社會，就會知道自己確實比別人好，甚至你在生活上被子疊得整整齊齊，都會讓老板更喜歡你。

環球人物雜志：學校宣傳說藍翔的就業率甚至超過很多名牌高校，其實很多人對這個是有質疑的。

榮蘭祥：絕對達到百分之百。企業想要我們的畢業生，要提前3個月到半年交錢預訂，每個學生1000元到3000元不等。而且不是說誰交預訂款我們都要的，要看這家企業行不行，你的注冊資金、薪資待遇。學生是供不應求，沒一個就不了業，否則就沒達到教育目的。

環球人物雜志：很多人知道藍翔都是通過廣告，前段時間，據說學校的工作人員把影視劇、媒體、網友免費給藍翔做的廣告剪成了一部半小時的片子。其中有電影《失戀33天》中的臺詞“你有藍翔技校的美容美發畢業證嗎”……對這些惡搞的情節你介意嗎？

榮蘭祥：不介意，玩唄。但正規的廣告推廣還是有必要的。我只能說，先把自己武裝好、充實好，才有東西、有資本拿給別人看。唐國強來拍廣告只帶了個助理，化妝和發型都是我們美容美發專業的學生完成的。

教育部都拿不出我們這么細致的制度

環球人物雜志：您在職業教育領域摸爬滾打30年了，能不能談談您對職業教育的一些理解？

榮蘭祥：其實職業教育和技工教育就是就業教育。就業是我們唯一的指標，就業不好、工資不好的，就把這個專業砍掉。要想把學生培養成才，需要好的教學模式，我們提倡把“工廠”搬進學校，我們各專業都有自己的“工廠”。

環球人物雜志：我在來的路上，和濟南出租車司機聊天，他說來藍翔的都是差生，不愿送自己孩子來這兒。

榮蘭祥：咱中國人，從家長到學生都愛面子。一說我這孩子去上大學了，以后就是干部身份，能升官發財；從技工學校出來的就是工人身份，要到一線去勞動，家長和學生就接受不了。這也是現在職業教育的困境。在藍翔技校，至今80%以上的生源仍然是農村學生。

我曾經向人大提過建議，把學歷教育和技工教育融合起來，把高級技工學校納入到本科招生中。這樣他拿到了學歷證書，也學到了技能，這多好。

環球人物雜志：前不久，我采訪教育學者熊丙奇時，他提到，職業教育的發展關鍵是國家相關政策的革新，如果對職業教育存在歧視性政策，學生發展就會受限，職業教育的吸引力就會降低。您認為目前對職業教育有歧視嗎？

榮蘭祥：現在國家政策對職業教育的學生、高級技工非常寬松。一是像高級技工，每年學費1萬，國家給4800。第二個政策，技工學校學生也可以考公務員，可以參加部隊直接提干，只要達到高級技工或技師，跟本科生同等待遇同等學歷，但是老百姓理解不了這事兒。

環球人物雜志：藍翔最有價值的經驗是什么？

榮蘭祥：我們學校最有價值的既不是房子，也不是實習設備，而是管理體系和章程制度。4冊大開本的厚書，詳細說明了每種可能發生的問題的解決辦法，比如“糕點實習成本核算與制作標準”，細到西點專業學生制作面包時每一個的大小、用料和成本價。每一條制度基本是我提出來，再交由校委會表決通過的。可以說，就算是教育部都拿不出我們這么細致的制度。

環球人物雜志：自2006年新東方在紐交所掛牌以來，中國教育培訓公司開啟了上市之路。您有沒有想過上市？

榮蘭祥：職業教育要想辦好，要投入大量的設施，保證學生有充足的實習機會和時間，并且要求強有力的管理。為了保證教學質量，我們未來既不會到山東以外成立分校，更不會上市。2000年以后，就有國外投資公司來找我們，他們看得很遠，也很準，但我們都不準他們進來。如果讓他們進來，就要按照股份制企業的章程規范，我們的資產就會被稀釋，學生交的學費都給他們分紅了，學校的質量和運行就難以保障。你是搞教育還是搞錢，這完全是兩條路！

對榮蘭祥的采訪從早上9點就開始了，那時的他，其實已工作了幾個小時。記者能明顯看到他浮腫的雙眼，沉重的步態。但一坐到攝像機前，榮蘭祥就會打起精神，表情活泛。正如這所龐大學校帶給榮蘭祥的，既有鏡頭前的光鮮，更有燈光撤去后的疲憊和不易。

鏈接

在德國、日本、美國等國，職業教育已經非常成熟，不但提供了大量優秀的產業工人，而且成為國家競爭力的重要源泉。

德國職業教育在全球處于領先地位，據統計，德國八成年輕人接受的是職業教育，并以此走上工作崗位。柏林西門子技術學院是德國職業教育雙元制的典型代表，這種將傳統學徒培訓方式與現代職教思想結合的、企業與學校合作辦學的模式，在德國占主導地位。柏林西門子技術學院相當于我國的專科層次，學制兩年，前3個學期主要在學院里通過授課和整體性項目對學生進行訓練，第四學期主要在西門子各部門進行實訓。學業期滿，學生獲得工業技術員資格，大多數畢業生將在西門子工作。成績特別優秀的工業技術員可以到與西門子合作的柏林專科高等學校再學習兩年，獲得工程學士學位。

在日本，職業教育以私立學校為主。這種學校規模都不大，一般為幾百人，根據接到的國家公共培訓計劃獲得相應的經費。成立于1895年的大阪工業技術專門學校，主要開設機械自動化和建筑技術，就業率100%，深受學生歡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