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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暖

2014-04-29 12:22:48劉東衢
當代小說 2014年3期

劉東衢

陳明光邀請她參加周末的家庭聚會,馬蕭蕭是一點思想準備都沒有。

大約十五年前,馬蕭蕭初中畢業,已經是個有想法的女孩子,但在村人眼里還是個傻姑娘。她家境貧寒,經人介紹到城里做工,對她來說既新鮮又充滿許多奢侈的盼頭,問介紹她的那位瘦削長輩,進城做什么呢。給人家做飯洗衣服,帶帶孩子。孩子幾歲了?男孩女孩?男孩,今年三歲。以后他們能介紹我進廠工作嗎?長輩求助般望著馬蕭蕭水桶腰身的母親,女人手持鋤頭,憤怒地撩起額前的白頭發,劈頭蓋臉訓斥道:“姓馬家祖墳沒冒煙,愣想野雞窩里飛鳳凰!給梯子就想上天!跟我下地,把菠菜給你三爹送去!”

進城前,馬蕭蕭拎著三捆菠菜到集市上找她的三爹。三爹患老年白內障,長年淚眼汪汪,已經口齒不清,像塊老樹皮蜷縮在集市土黃色街道的一個小角落里,吸著自制的白紙煙。煙草自家栽種,吃不完拿到集市上賣,順帶幾捆蔬菜,賺點零錢打酒喝。每天一早,他已經喝醉了,歪在一輛平車上打瞌睡,身后的騾子也因為天熱昏昏欲睡,對蒼蠅都懶得搖尾驅趕。馬蕭蕭放下菠菜,走上前跟三爹打招呼。老人移臉上前,半天才認得親戚家的孩子,忙要送些芹菜給她。馬蕭蕭大聲說,我娘讓我送菠菜來啦!三爹忽然有些失望,說不好賣的,老半天沒人要了,再賣不動,他下午就沒酒喝了。馬蕭蕭說,三爹,我進城回來就給你打酒喝,我讓你喝個夠!三爹搖搖頭說,喝不夠,喝不夠的。

馬蕭蕭照顧的是陳明光虛弱不堪的母親。她不愿讓人知道她身患絕癥,謊稱照顧孫子。馬蕭蕭一進家門,她便把自己的病情如實告訴了她,除一日三餐,每月還有工錢。馬蕭蕭很緊張,我沒經驗啊,阿姨。來,我告訴你怎么做吧。就這樣,馬蕭蕭在這個家度過了一年半時光。那時候陳明光上高三,父母對他隱瞞實情,責令他住校,每周只能返家一次,每次不能超過半天。他寡言少語,吃飯從不抬頭,也就是說,陳明光幾乎沒在家里住過,他和馬蕭蕭的交流僅限于離開的那一刻、她幫他關門時。陳明光的父親在機關工作,在妻子最后的日子里,他定期往返醫院和學校之間,讓妻子和兒子都感到安心。他對馬蕭蕭的看法是,人是好人,但家境一般。

五月,楊絮落盡,當槐花和云香在幽靜的、由青苔點綴的紅磚小院里熱烈開放時,陳明光的父親把馬蕭蕭叫到四壁凄涼的房間里,拿出三個月工資的信封,讓她回家去。馬蕭蕭哭著說,陳叔叔,我不走,我還沒見到明光哥呢。叔叔說,蕭蕭,你阿姨已經走了,這些年,看病吃藥的,家里所剩無幾,明光還要考大學,我們不能耽誤他,你是個懂事的孩子,叔叔有些連累你了。以后,等有條件了,有困難來找我,叔叔一定答應你。

在城里住久了,馬蕭蕭開始厭倦農村生活。在城里,她可以看到各式各樣的人,看到各不相同的工作,而每個工作都意味著不同的生活內容。一回家,馬蕭蕭的母親就為她張羅對象結婚,以減輕家庭負擔。馬蕭蕭看到她的同班同學趙小蕙腆著大肚子、行動遲緩地在集市上賣布時,她絕望到了頂點。像明光哥,結婚應該是許多年后的事情,他的父母親從未在她面前提起兒子結婚一說。馬蕭蕭經過認真考慮,偷偷搭車進城去找陳叔叔。

陳叔叔建議,當務之急是學一技之長。馬蕭蕭問什么是一技之長。陳叔叔說,就是謀生的技能,像手藝人,打鐵啊,燒磚啊。馬蕭蕭生氣地說,我不打鐵,累死人,燒磚太臟了。陳叔叔說我只是舉個例子,不累不臟的,像理發,怎么樣?馬蕭蕭沉吟片刻問,工資多嗎?現在還不能談工資,你還沒學會呢,哪里有工資?學會了才能有,將來自己可以開個理發店,這樣就能在城里生活了。馬蕭蕭心想這個主意不錯,不管怎么說,只要能留在城里就成。

馬蕭蕭開理發店的第十個年頭,因房屋拆遷搬到了文馨路。

為了省錢,她只能尋找租金便宜的偏僻民房。女房東一聽她是開理發店的,便鄙夷不屑,以為她是做那個的;男房東則常常借故漲漲房租,斷水斷電,就像在試驗彈簧的韌性。馬蕭蕭只好不停地騰挪她的家,除了理發用具,屬于自己的東西少得可憐:一張床,一個飯桌,幾把輕便椅子,偶爾添幾件衣裳,或者到二手市場淘沙發和矮柜。多年的操勞已經讓她及早衰老,白頭發,魚尾紋,眼影和暗紋,死纏硬磨的街頭小混混和那些斤斤計較的中年婦女,某個醉鬼半夜敲窗踢門,把她嚇得躲在被子里發抖,可她必須面帶微笑,她需要回頭客,需要他們口袋里的錢。當一天的活兒做完了,她虛掩房門,躺在沙發上翻看頭飾畫報,不由得回想起自己剛剛進城時的情形。那時她多么天真啊,就像童話里的小姑娘,以為走進期待已久的城堡就會擁有快樂的生活。她十分清楚,只有聽到剪發機嗞嗞的電流聲,聽到剃刀的嚓嚓聲,她才覺得踏實、快樂。那是她的依賴,也是她的武器——尤其受到威脅和逼迫時。

有一回,那人繞到她身后,把電源拔下來,從背后把她按倒在沙發上。她用盡全力掙脫開,他又抱住她的腰,他力氣真大,她喘不過氣來,感覺到雙腳離開了地面,暈眩得就像身體掛在懸崖邊上——她聽到男人嘿嘿笑著就像一頭咬住獵物的海怪。

她摸到一把剃刀,X形揮動著,好像它是一面象征反抗的旗幟。從那以后,再遇到難纏的客人,她把他們客氣地讓到座椅上,不停地打磨寒光閃閃的剃刀。然后當著他們的面,一把收在身上,另一把才派上用場。她經常笑著問,你不怕疼吧,這刀很快的。

三月底的一個周末,理發店進來幾個酒氣熏面、惡言惡語的生人。馬蕭蕭先讓兩個學徒上去招呼,自己走到水池邊,撩起長條布磨刀。輕車熟路,與往常一樣,她的腦中閃現出電影里的恐怖鏡頭:惡人微笑著,舔著刀刃,而手術臺嘣嘣作響,手腳俱綁、嘴纏封條的受害人正用驚恐萬分的眼睛瞪著惡人。馬蕭蕭覺得,也許,惡就是因為恐懼才出現的。

這天中午,陳明光請同行吃飯,商談三季度的投資計劃。他說得輕描淡寫,就像在聊一道特色菜。舉重若輕,這是他一貫的做事風格。都喝高了。這就是酒精的作用:點燃激情,制造迷霧,其代價是酒后的沮喪和疲憊。在他的提議下,五個人結伴桑拿。陳明光在一幢聳入云霄的國際大廈前佇立良久,凝神仰望,估算它的造價和大概作為商業用途的利潤比。他理想中的投資大師就像一位面包師,原料很少,但放入一種特制的發酵粉后,資本的體積就會膨脹幾倍,幾十倍,甚至幾百倍。資本是很勢利的,就像人,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嘛——每次仰望星空他都有這種感覺。不過他也清楚,仰望之后還得把頭低下來,看地走路。望天走路的都是瘋子,雙腳著地才覺得踏實。

他看到大街上,一個老嫗拎著一只淺色紙兜、步履蹣跚地橫穿人行道,正午的光影在她的身上跳躍成五彩的光斑。他看到她清澈的面孔,好像在猶豫是否應該越過護欄朝這邊來,或者走相反的方向。不管這個女人是誰,她看起來仿佛在傾聽來自地底下洪流的聲音,那些鋼鐵怪獸瞬息間消失了顏色,變得像黑暗被掩蓋一樣。陳明光的心底泛起一陣陣溫暖的浪花,像小時候,母親把他的小手放在收音機上,聆聽遙遠的、由無線電波送來的溫柔女主播的聲音。陳明光一直目送老人穿過綠化帶,消失在拐角方向。那兒,有一家新開業的理發店。紅底金字的賽克板在陽光下熠熠生輝。陳明光靈感一閃,走,我們先理發去。

陳明光最后一個走進理發店。馬蕭蕭停止了磨刀,匆忙回到里間整理紛亂的思緒。明光哥的目光在她臉上一掠而過,她覺得對方并沒有馬上認出她。她為自己感到羞愧,屋子剛剛布置好,沙發漏洞了,丈夫還沒來得及修補,原打算把墻壁重新粉刷一遍,但時間太緊,她也將就用了。地板顏色黯淡,明光哥肯定看不中的,新購的幾臺卷發機仍在路上,物流公司做事太慢,她很有意見,天吶,運費還那么高。最重要是她亂糟糟、發梢分叉的頭發,明光哥來理發,第一眼當然是看她的頭發啦,她急忙洗臉梳頭,換了幾種款式的發卡,都不滿意,頭發散開還是束起呢,她回憶當年給明光哥做飯時,他好像說過她的耳朵好看,那還是把頭發扎起來吧,用她最喜歡的鑲鉆發卡。還有衣服,她忽然猶豫了,換來換去就那幾樣,連自己都麻木了,看到陳明光西裝革履就知道他現在是有身份的人。思考了幾十秒,她覺得還是穿職業裝吧。最后涂上口紅,戴上結婚時的黃金戒指,把耳朵洗凈了,因為用力,它紅得就像一只等待拍照的兔耳朵。

陳明光戴著一副金邊眼鏡,坐在沙發上閉目養神。他仰著頭,過了好久才睜開眼睛,看到天花板上有許多壓塑板遮掩的小洞,接著觀察店里的員工。他覺得其中一個年輕員工的身段更好,厚臀細腰,他就像欣賞一幅油畫中的裸女。相比另一個柴形女子而言,前者更具有投資價值:勤奮好學,性格溫順開朗,是個好幫手。這些年他的工作進展順利,除個人努力外,也得益于妻子的家庭背景。應該說,他的婚姻投資是成功的。不過,種種成功在對方看來似乎并不滿意,個中偏見是:人必須出類拔萃。眼下這家小理發店,投資很少,但店主并不是成天愁容滿面、苦不堪言的樣子。她頭發的款式一點也不比妻子差,甚至說穿上工作裝竟然有幾分嫵媚,陳明光忽然覺得,這個店主似乎有些面熟,他首先想到的是,某個同事介紹來找他貸款的。

馬蕭蕭正用刷子把機器的齒縫清理干凈,滴上縫紉機油,她擰開開關,試了試聲音,拿起梳子。她的手有點發抖。已經有白頭發了,眼睛有些浮腫,身子也發福了,胡子剛硬,馬蕭蕭在心里嘆息著,那時候明光哥多么青春陽光啊,唉,一晃十四年了。

陳明光問:“這家店是剛開業的吧。”

“開業好多年了,年初才搬到文馨路來。”

“那以前在哪里呀。”

“西小街。”那是陳明光和他去世母親的家。

“哦。是嗎。我怎么沒有看到過。我以前就住那兒。”

“你那時上學去了,明光哥。”

陳明光一下子愣住了。

“我是馬蕭蕭,明光哥……你忘了吧?”

學手藝自己開店,最費心的是房子。如果租間門房做生意,再租一間自己住,費用雙倍,太奢侈了,馬蕭蕭更愿意把它設計成和一個男人的美好心愿。她一般都把店面一隔為三,外面最大的空間留給顧客,剪頭、洗頭、卷發、燙發、染發等,陪襯白墻的是各種噴繪的發型款式。里間是飯桌和凳子,另一塊是木板床。床下鋪一塊紅地毯。馬蕭蕭冬天很怕冷,雖然外間生了爐火,但陰暗的里間因為向陽程度差,到寒風肆虐、霜花掛窗的時候,她常常感覺不到腿部的溫暖。鋪上紅地毯,就相當于給屋子圍上一塊圍巾,她再用膠帶把玻璃封上,打開電暖器,灌溫水袋鉆進被窩后才感覺到一些暖意。

雪花細密無聲,每天只吃簡單飯菜的蕭蕭覺得胃和心里都發冷,夜里她要灌兩次熱水,常常被凍醒后接著失眠,她三爹在那年的臘月里去世,許多賣散酒的人都因為少了一個主顧感到惋惜。打春后,馬蕭蕭決定接受周伯平的追求,雖說他不是正式在編,但畢竟在電力公司工作,僅憑這一點,馬蕭蕭就認為她的付出是值得的。種子發芽生長,自然開花結成果實,馬蕭蕭認為她跟周伯平的將來也會如此,她在思想里從來都這么認為。馬蕭蕭喜歡把花草比作為愛情,它所需要的陽光、水和空氣也就是錢、房子和感情。以父母為例,錢是種地和做瓦工掙來的,房子建在村頭一塊空地上,至于感情么——因為有父親,母親的冬天就不怕冷。馬蕭蕭一想起愛情就會想到燃燒的炭火,它可以燒水、燒飯、取暖。可是,她和周伯平相處了一年半,炭火已經熄滅,無論馬蕭蕭的身體如何努力,都沒有把周伯平的心挽留住。“我家里人不同意。”周伯平總用那種淡淡的、像用鐵筷清掃炭渣子的聲音說。“你呢?”馬蕭蕭睜大眼睛,“你同不同意?”她急切得像個溺水者,空氣堵塞在胸腔里,憋屈得令她想哭。“我當然同意了。”周伯平為她輕輕扣上玫瑰色胸扣。她的耳朵里嗡嗡地響,聽不到他下面說的話,但她知道他是那個家里惟一的希望,而她不是,她的父母親從不關心她的生活。用她父親的話說:我閨女長相不賴,將來能釣到一條大魚。周伯平穿著衣服,馬蕭蕭強忍眼淚,雙臂抱肩,驕傲但徒勞地等待他的回心轉意。周伯平好像是把沉重的心事穿在身上,他動作很慢,有一會兒停下來,似乎有話要說,但最終是蕭蕭追逼之下才說的。

“你要分手,得賠我損失費。”蕭蕭見柔情乞求不起作用,索性玩起了母親遺傳的賴氣。

“我想好了,今年的房租我已經付過了。”周伯平環視小小的屋子,“再添個空調吧,算我送你的。”他從錢包里掏出房租收據和錢包里所有的錢,一齊放在小桌上。他費了好大勁才摸到自己的皮鞋,艱難地直起腰。

馬蕭蕭已經沒有眼淚了,她盯著他的后背說:“錢不夠,你明天把余下的錢送來,你要是不送來,我就到你的辦公室里拿。”

周伯平說:“蕭蕭,你這樣我看不起你。”

馬蕭蕭接過話說:“你要是看得起我,早就跟我結婚了。”

這天晚上,周伯平走后,馬蕭蕭把所有周伯平用過的東西都清理洗刷了一遍。她把他用過的飯碗像皮球那樣扔到半空中,聽著一聲聲摔得脆響,而筷子和毛巾很輕,她直接扔到了大街上,不過扔完后她就后悔了。至于香水和化妝品她都留了下來。她數了數桌上的錢,總共954塊。她擔心房東翻臉不認人,把收據藏在床底的鞋盒里。做完了這些工作,她才感到鉆心的難過。最后撕毀的是一些照片,她撕著撕著,忽然嗚嗚痛哭起來,就像從哺乳動物的骨髓中發出來的。至此她才清楚,自己的少女時代徹底結束了。

分手后馬蕭蕭的身體不太好,常常光顧小診所。大醫院費用離奇,時間長,她等不起。她算了算,那兩個月她喝中藥打吊針總共花了850,加上夜里打車,差不多抵平周伯平賠她的錢。她直罵他小氣鬼,絕情鬼,遇到陌生人改罵他老色鬼。凡是來店里理發的男女,她幾乎逢人便罵忘恩負義的周伯平,因此,她的扁桃體老愛發炎。

丁大順是個農民模樣、外地口音的單身漢。剛開始馬蕭蕭以為他結過婚了:頭發微禿,皺紋半臉,一副老氣橫秋的黑模樣。他欲聽診時,馬蕭蕭干脆拿著他的手引向她的胸口上方。丁大順半紅著臉,低頭說,不急,讓我自己來吧。他摸索著,手指越過雷區。馬蕭蕭心想還是個嫩醫生,就問他孩子幾歲了。丁大順仍低頭說,不急,這個以后再說。馬蕭蕭心想他可能剛結婚,便說嫂子以后做頭發,就到她那里,一定給打折扣。丁大順聽得有些心亂,按聽診器的位置就走了樣。馬蕭蕭以為他沒聽清楚,挺起胸脯,又重復一遍,丁大順的頭更低了,這個……不急,要去一定去你那里。看喉嚨時,丁大順手持壓條,緩慢而仔細,馬蕭蕭感覺自己就像躲在洞里的小白鼠,不斷地被那根男人的手指溫柔地觸動著,心想,這個男人倒有意思和心情,不像周伯平那樣粗魯。小診所的房子也是租的,聽房東的口才知道,丁醫生未婚,因為從外地來,不愛惹事,人又勤勞,憑手藝吃飯,不求人,馬蕭蕭自己是喜歡的,晚上借著散步就到診所里來閑聊。丁大順經不住她的熱情,努力開出治療濕寒的中藥方,要價極低,幾乎算白送。馬蕭蕭心里仿佛解凍的冰河,自己年齡不小,能有診所這樣安穩的歸宿也不錯的。相處了三個月,每次馬蕭蕭把丁大順朝事實的方向引,他總說,不急,不急。幾次之后馬蕭蕭的心冷了,人家仍是看不上她,也可能聽到一些風言風語,她拿什么跟人家交換呢。這年秋天,她的寒病又犯了,就在她幾乎絕望的時候,丁醫生拎著幾袋中藥走進了理發店,親自為她熬藥。不知是感動還是太燙的緣故,馬蕭蕭端著刺鼻的藥碗直流眼淚。她把頭埋在男人瘦削的胸口,雙肩抽動得幾乎扔掉了茶碗。她明白,她一生需要的就是這種現實:切切實實,溫溫暖暖。

馬蕭蕭懷孕倆月結的婚。婚后,她開始為丈夫張羅診所的日常工作。她算了算,理發店新添兩名學員只需要八百塊,但診所一名護士的工資就是一千六。她只要辛苦半天就抵得上一名護士,于是盼望她的房租到期搬到診所樓下,省錢又省工。每當這時候,她就新仇舊恨痛恨周伯平。周伯平不愿給她買空調,又多付了半年房租,假如他再小氣點,不付房租,她就可以和丈夫合租一處,可現在呢,她被他墊付半年的租金隔在診所外邊。假如她生個兒子,長大后就把蒼老的周伯平活活掐死,生女兒呢,就養只大狼狗,瞅準機會把周伯平的寶貝家伙生生咬下來。

那時他們剛參加工作,接吻時手腳發抖,到最終一起躺在床上、疲憊不堪地撫摸對方渴求溫暖的回報和徹底的纏綿時,陳明光忽然理解了生命的意義。他覺得自己來到這個人世間就是為了履行一道道手續:從這扇門走進去,繞到另一扇門,再到下一個房間,下一扇門。就像小時候玩的“跳格子”,踮著腳,跳過一個個方格子,把磚瓦從起點送到終點,碰線算失敗。某天,他忽然發現這個游戲規則有問題,你完全可以把那塊象征勝利的磚瓦直接扔到終點,然后從旁邊繞過去,但是,規則里不允許這么做。他為什么不能做房地產投資呢?為什么要像個不懂事的孩子被大人領著,像看樓盤一樣,從這個房間到另一個房間呢?好像個盲人。

此后幾年,他一直做這樣的工作:幫助地產商擴大投資規模并參與分紅。他不需要分紅的現金,他需要位置和樓層上好的現房,然后轉手,借勢獲得更多的財富。每周,圈內人經常舉辦各種聚會,他的車內備有三套Kiton西裝,包括內衣,有高檔的黃鶴樓和五糧液,有成捆的現金、棒球棍和一把日本軍刀。晚上,他們出入豪華夜總會和洗浴中心,處于豆蔻年華的女孩子穿著及膝的短裙,用細軟的雙手和柔嫩的身體令他放松,再放松。凌晨時分,他從休息室寬敞舒適的床上醒來,慵懶地邁入金碧輝煌的前臺大廳,驕傲地仰望著鍍金的流線型天花板,或者從墻壁大小的鏡面里打量著紅光滿面的自己:他都有一種死后重生的感覺。

一個小雪天,他接到彪哥的電話,他們要去一個偏遠的鄉下玩玩。彪哥說帶一捆夠了。他知道了,他并不是主角,一捆十萬,證明他只是配角。彪哥有一些朋友專門做“和局”生意,所謂和局是指組織一幫人賭博,組織者從中抽取一定傭金。陳明光并不是一個好賭的人,也很少參賭,但迫于朋友情面,僅止“玩玩”而已。他的理性告訴他,有些事情是需要一個“度”的。

幾經顛簸抵達目的地,在一個小桌子邊,他看到了面容枯槁、憔悴不堪的丁大順。陳明光猜到了幾分,便讓彪哥對丁大順關照一點。五分鐘后一個白皮小伙子告訴他,丁大順在這里已經三天三夜了,輸得精光。陳明光冷冷地盯著那個瑟縮在一個光頭胖子身后、靠吃點“喜面”慘淡度日的郊區醫生,心頭涌起一陣說不出的酸楚,暗暗心疼起馬蕭蕭。唉,他也好久沒跟她走動了。陳明光當即決定,過幾天一定要去看看蕭蕭,給她帶些好東西,他又將丁大順支到屋子外,從錢夾里拿出兩千塊錢,叫他趕緊離開賭場,回家陪老婆孩子。丁大順接過錢,蒜槌似的直點頭,身子弓成一張薄板,說我一定還,一定還,扭頭鉆進棚里。陳明光甚至覺得,丁大順可能根本沒認出他。

本來是沒什么意外的。陳明光輸得不多,大概一萬左右。一桌八個人,五個外地人——其中一個馬臉的中年人出“老千”被彪哥發現了。爭執了幾句,彪哥是個暴脾氣,騰地從腰里拔出手槍,抵在那人的胸口。陳明光哪里見過掏槍的場面,嚇得腿直哆嗦,他也根本不知道彪哥身上帶槍。對方也服了軟,答應賠場子。陳明光感覺事情不會太簡單,因為他看到對方起身到車里取錢時不慌不忙,悠閑得如同飯后散步。他急忙收起錢,先鉆進自己車里,全身都在發抖,他將空調撥到最熱,摸出軍刀,盯著車窗外。他清楚地看到他們打開了后備廂,像彎腰取錢的樣子,但取出來的卻是兩把沖鋒槍。光線發暗,他不懂槍支,說不出槍的型號,總之七八個人就像被點中穴道,僵在那里,就像黑幫電影里的對峙場面。對方也在造勢,這時該彪哥服軟了。識時務吧。陳明光在車里聽不清他們在說些什么,大概意思他也明白,無非是道上混的,給個面子吧,誰都不想出人命。他們很快消失在濃密的夜幕中。有人建議開車追上去。彪哥氣得大罵,追你媽的屎!到地方你敢拚嗎?有人說車牌肯定是假的,說不定槍也是假的。賠場子得四十萬!四十萬?不就四十萬么,值得把老命也搭進去?!走吧,回頭我請客,給弟兄們壓壓驚。這賭局玩砸了。

當時陳明光只有一個想法,應該安下心來,好好過日子了。是該到收手的時候了。

日子一靜,丁大順立時懶散起來,不緊不慢,仿佛雨水充足的草原上悠閑食草的一匹斑馬。馬蕭蕭心勁也蔫了,理發店懶得打理,瞅空就跟鄰居打麻將,說能保胎。這一年,女兒剛出生,診所就因證件不全被查封。丁大順持有的從醫資格證已經過期,他補辦一張假的,又被人告發。假如丁大順把浪費在棋牌室的時間花在資格考試上,雖談不上掙多少錢,至少可以維持診所的經營。當“坐月子”的馬蕭蕭像盼救星一樣期待丈夫喜從天降時,看到的不過是一個因徹夜賭錢而疲憊不堪的病人。丁大順不擅交際,朋友少,而在賭錢的刺激下,一夜暴富的心思迅速膨脹,其后兩年里,他幾乎輸光了幾年來艱難積攢的所有積蓄,馬蕭蕭擴大門面的想法頓時化成一團泡影。

不久,生計窘困的馬蕭蕭只好搬到一處即將拆遷、殘破不堪的小屋里。她告訴丁大順,這輩子永遠別想從她身上得到一分錢。輾轉三年,這一年她來到了文馨路,一個位置稍接近主干街的拐角地方。她定制了一塊嶄新的金字招牌,門內張貼了大幅海報,希望這一年生意順利,人財兩旺。失去診所的丁大順每天無所事事,妻子不許他去理發店,自己又沒錢賭,且愛面子,只好待在家里,做做飯,洗洗衣服,看電視,上網打撲克。和陳明光重逢后,馬蕭蕭并未指望她的生活能增色多少——多年的辛苦生活已教會她不再指望任何人——尤其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人。不可否認,她內心暗流涌動,但她學會了控制,她變得平靜而內斂,就像經歷過暴雨沖刷的河床,那些無根的水藻和魚類來去匆匆,不留一絲痕跡,她期待的是那種能扎下根的貝類和藤蔓植物,而明光哥就像讓河床充滿生機的季節,一想到他,馬蕭蕭的心里就對未來生活充滿了信心,而這種感覺是丈夫永遠不能給予她的。

某天傍晚陳明光去理發,看到一個身材瘦弱的男人提著一只茶水壺,從隔壁一間用遮陽瓦臨時搭成的簡易廚房里走出來,把剩下的幾只暖水瓶灌滿熱水,他推門的動作很輕,膽膽怯怯的,倒水的動作很小,因為過道狹小,也許他不愿驚動別人吧。水壺倒完了,他并不急于灌涼水,而是站在水池邊,沉思著什么。這番情景陳明光是隔著明亮的玻璃門看到的,他不敢肯定這人就是丁大順,但可以肯定他正在為一家人準備晚飯。以他的觀察來看,晚飯的質量僅止填飽肚子:稀飯、咸菜和煎餅,偶爾有一樣炒菜。當他再次光臨時,帶來了一些蘋果香蕉、打包的瓦罐魚和一瓶雙溝1752。丁大順問他,有沒有什么發財的門路。陳明光反問他,為什么不繼續開診所,繼續以前的工作,為什么要放棄呢。丁大順掩飾說開診所競爭大,有風險。他喜歡沒有風險但收入極高的職業。陳明光笑笑說,我們還是喝酒吧。

這時候馬蕭蕭在外間忙完了,解下圍裙,走到桌邊,笑吟吟地坐下來,望著他,叫丈夫為她斟酒。她的女兒已經睡下,在那張并不算寬敞的雙人床上。陳明光讓她把中間的簾布拉上,擔心聲音大吵醒女兒。蕭蕭笑著說不礙事,她女兒看看電視就睡著了。她問明光,記不記得這塊簾布。陳明光回憶著。她又笑著說,那時候在他家里時,有一塊一模一樣的簾布,她有一次到批發市場買東西,巧了,一眼就發現了,毫不猶豫就買下來。一模一樣的,陳明光在心里想,怎么可能有一模一樣的東西呢。那種花色是他母親一生喜歡的,原先用它分隔客廳,植物象征生命,花兒象征他們的生活。母親生病后,用它把臥室一分為二,至于個中原因,他一直不敢問母親,現在已經沒有機會問了。不過,把它安置在臥室里,應該是她和父親之間某種隱秘的暗示。陳明光注意到簾布下方的一塊紅地毯,在夜晚的燈光里顯得那樣灼目,像特意添加顏料熏染過的。

“有地毯的屋子暖和嘛。”馬蕭蕭解釋說。

陳明光沖他夫婦倆舉起酒杯,“不是有大順嗎。”

“他不頂用。有時候我們吵架,我生氣就睡地毯。明光哥,我敬你一杯。”

馬蕭蕭說完一飲而盡。丁大順苦笑著,也把舉起的酒喝了。連喝了幾杯,丁大順幾乎是把酒杯擲在桌上。電視機開著,音樂輕輕回蕩在房間里,飄來飄去,也飄到窗子外邊,和夜晚的寒風融化在一起。聽著聽著,陳明光走了神,不知母親在那邊能不能聽到這些曲子,或是她聽過,那邊也有這么舒緩的吟唱,然后經過某人傳到這邊來了。這么一想,他心里就難過起來,那道把里外間隔開的簾布變得更加生動耀眼,變得猶如在液晶屏幕里放映著。

而陳明光在妻子身上看到的是一個相左的母親形象:樂于享受、傾向于權利而非義務。實際上他很難左右她的意志,他覺得自己更像一位隨從:聽從安排,安順妥帖。她呢,則認為一切都是理所當然的,對此丈夫應當心存感激才是,而不是牢騷滿腹。女人用她所受的教育告訴丈夫,個性分為實用和不實用兩種,假如是一種脫離現實、自負而傲慢的個性,對于她和這個家庭來說是毫無益處的。和一般女人不同的是,妻子常以國際局勢解釋家庭糾紛,她說非洲的一些國家,雖然獨立了,為什么一直戰亂頻繁呢,顯而易見,這些國家的個性沒有任何實用價值。陳明光覺得她動輒拿國家政府說事簡直可笑之極,一個距此十萬八千里的草原上發生嚴重的暴力事件,跟他有什么關系呢?他關心的是一頓早飯,收拾衣服,照顧孩子這些生活瑣事,果真發生革命風暴,一個整日沉湎于享受暖流中的婦女又能有什么作為可言?因此,他得出一個結論,她是個虛偽、自我的女人。說白了,就是顛倒男人和女人的家庭角色,以此換取社會地位。婚后幾年的生活證明,男女平等的提法是片面的,宇宙死于恒溫,社會也一樣。他常常思念自己樸實無華的母親——他又為何去追逐那些表面的奢華呢?和蕭蕭意外重逢,讓他更加懷念自己快樂真實的少年時光。妻子每次出差回來,無非是給女兒帶來精致的零食和漂亮的衣服,她甚至舍不得給孩子做一頓可口的飯菜,給他一個靜謐溫馨的夜晚。商品的另一個作用在于取代真實的情感,人們似乎時刻離不開它——女兒的小腰開始發胖,激素和生長劑逐漸在起作用,代替自然的成長,她自閉,不愿交朋友,她的朋友只有父母、電視機和電腦游戲。他想象到,有一天他跟妻子不在人世,女兒也步入中年,老眼昏花不能玩游戲了,這個世界對她來說意味著什么?

星期天,陳明光把家里的零食和女兒不穿的衣服一起打包送到蕭蕭的理發店,蕭蕭的女兒上學前班,她不會介意那些舊衣服,就像她當年從不介意他家里的剩菜剩飯一樣,她喜歡吃剩菜,說剩的菜才有味道,像咸菜醬菜和泡菜,其實都是她所說的剩菜。說是舊衣服,實際上許多是剛買不久的,妻子從不用舊東西,女兒從她身上繼承了對舊東西的深仇大恨——她學會了在心情差的時候穿新衣服,有幾次,他看到女兒把用到一半的香水和肥皂扔在垃圾桶中。女兒行之若素,好像那只是她使用過的一次性紙杯。他把它們從垃圾桶里揀出來,沖洗干凈后又放回原處。女兒說了聲“爸爸真臟”。他不知道有一天他變得老態龍鐘、一身老氣臭氣難聞時妻子和女兒如何評價和接近他。或者在某一天,他得學會主動放棄妻子和女兒,適應另外一種生活。他深知家庭定義中積極的一面,不過,并不是積極的東西都適合所有人。他更傾向于把家看做是一種介于花園和監獄之間的過渡地帶,而馬蕭蕭傾向于發生一場大地震,大海嘯,然后一切重新開始。

陳明光想為馬蕭蕭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假如母親在世,大概也會像他這么做的,至于父親——他并不想把見到馬蕭蕭的事告訴他,他不應當驚擾他,讓他安靜地覓食,仁慈地生活,認識心態平和的朋友,等待最后除名的日子。

一段時間以來陳明光都在找機會宴請同學和好友聯絡感情,假如需要貸款,條件尚可的,他無償服務,條件欠缺的他詳細解釋,真情實感,不做作虛假,像他高三復讀時向同學請教難題,謙卑,虛心。他所處的位置和擁有的籌碼足以獲得被對方一度疏遠的真情。他多數請夫人到場,讓她見證他永遠不會背信棄義,見證他過去的時間里不拜金、不虛偽、不危險。他在床上爭取主動,就像得到人生的第一張獎狀,三好學生,德智體。他重操廚藝,大火燒魚,小火燉肉,酒足飯飽慢慢在床上煨妻子漸漲的激情——就像在砂鍋里煲湯一樣,把妻子煲得柔嫩鮮滑,口感極好。他改建了衛浴和客廳,這個冬天過于漫長,一月的天氣都到零下十幾度了,他請人鋪設燃氣地暖,家里春風洋溢,草兒萌出新芽。一切像新婚。一切像女兒剛降生。白雪公主和七個小矮人,他甘愿做女兒一輩子的小矮人。梁山伯和祝英臺太凄美了,今朝有酒今朝醉更務實。金陵十二釵,秦淮是末世繁華,盛世他詠唱秋水共長天。他借故推辭彪哥等人的電話,他杜絕自己財務上一切可能的漏洞,不招惹,也不虧欠,做人要清白。他甚至想在貧困山區資助一所希望小學,但考慮到白眼青眼的同事,只好打消念頭。他不是私營企業家,現在仍是公職人員,顯山露水那只能是將來退休后的設想之一。時間宛如停止,他常常沉思那個雪天彪哥掏槍的情景,問題是,其他幾個朋友的反應是相當平靜的,那么起碼說明他們見過類似的場景。他是一個被隱瞞者——他認為這個事實是相當可怕的。他也多少耳聞彪哥放高利貸的事,他擔保的五十萬貸款還期尚有半年,他以年息13%給他辦的手續,據說彪哥是以年息60%到200%放給他人,當然,這不管他的事,但萬一某天他索要不還,會不會也像那個雪天一樣,拔槍威脅他?換句話說,彪哥是否在做秀呢?他是個錙銖必較的人,哪會輕易放人一馬。陳明光越想越覺得個中原因復雜混亂,他只能靜觀其變了。接著,他聯想到丁大順。一個周末,他約了另外兩家人,撥通了蕭蕭的手機。

受到邀請,馬蕭蕭意外又激動。當天,馬蕭蕭給自己放了一天假。洗衣,拖地,洗澡,光燙發就花了四個小時。然后去超市買東西,明光哥每次來都提著大包小包的東西,她去人家怎么能空著手呢。不過,她的心情并不輕松。

馬蕭蕭在超市一塊巨幅玻璃前凝視著一個珠光寶氣、打扮入時的女孩駕駛著一輛嶄新的奔馳跑車緩緩停泊在迪歐咖啡門前的停車坪上,此時,她胃痛的母親剛從醫院的病床上挪到家里那張有三十多年歷史的角櫪木床上,呻吟著的墻壁上磚縫已經鏤空,宛如“奔馳女孩”時尚的蕾絲裙邊。馬蕭蕭雙肩酸痛,兩袋食物的重量幾乎將她壓垮,女兒曉曉手握十元正在貨架前選購稀罕的德芙巧克力,她本來不愿給買的,是那輛奔馳和車上的女孩賦予她勇氣,令她果斷地把巧克力扔到購物籃里,并問女兒,一袋夠嗎?不等女兒答話便把她拽到過道外邊。付過錢,馬蕭蕭走到出口處,借在便椅上歇息的時間,她將所有商品上的價格標簽撕掉,它們粘得太牢,她不得不向寄存員借了把水果刀。曉曉在貪婪地嚼著巧克力,手里緊緊攥著剩下的五元紙鈔,嘴角直流口水。又一輛锃亮的豪華車駛過來,白天也打燈,這個世界上從來沒有那么大而亮的眼睛,馬蕭蕭已經沒有力氣拎東西了,也無心去打量從車里鉆出來的男女,五年前母親尚能舉起鋤頭驅趕村里饑腸轆轆的野狗,如今只能一語不發地盯著寒風中凋零的蜘蛛網,一點清掃打理的念頭都沒有。父親對她舉債累累的丈夫恨之入骨,發誓死后都不許他看一眼。弟弟在上海郊區的一個魚場打工,把無污染的草魚鯽魚掏空內臟,處理干凈,裝入購物袋,畢恭畢敬交給顧客,隔著幾百公里尚能聞到他身上散出的那股濃稠的血腥味。自從幾月前見到丁大順的一千塊錢,直至現在他像個幽靈一樣,悄悄潛入家,細而無聲。她不能再指靠他了。與其說是去參加明光哥的家庭聚會,還不如說是去求助的。臉面沒有用,到超市買東西,一毛錢都不能少。傍晚時刮起凜冽刺骨的北風,她跨上電動車,把購物袋扎好,女兒站在前踏板上,摟住她的腰。她感覺到小腹前的溫暖。戴上口罩和毛線帽,握緊車把,打亮車燈。出發吧。

陳明光的家里洋溢著春意和暖色。翠翠陷在橙色沙發的另一頭,裹著鴨絨被,表情冷漠,斜視來的目光充滿某種敵意。蕭蕭和女兒坐在沙發的這邊。曉曉一直盯著吃東西的翠翠,她對陌生環境充滿了恐懼,膽怯地偎在媽媽懷里,又好奇地打量著屋子里的擺設、各種精致的電器和說說笑笑的客人。來的是陳明光的同班女同學,陳莉是報社編輯,曾小青是某電力公司的客服經理,她們在蒸飯洗菜,馬蕭蕭想過去幫忙,但女兒不讓她離開,雖然陳明光也很客氣,畢竟只是客氣,家再好也是別人的,這一點她心里十分清楚。陳明光的妻子不在家,有應酬,晚些才能回來。幾個男人在那邊打撲克。馬蕭蕭說你忙你的,我照顧曉曉。陳明光把曉曉抱在懷里,問她最想吃什么,最想要什么。話音剛落,那邊的翠翠就說,爸爸,我要吃鳳梨。

陳明光對蕭蕭使了個眼色,悄悄說:“這小東西,嫉妒心很強。”

蕭蕭笑了笑,沒說什么。

陳明光說:“翠翠,你跟妹妹一起吃,我一人分一半,好不好?”

翠翠勉強同意。陳明光接著說:“孔融四歲讓梨的故事,你讀過沒有?”

翠翠回答:“爸爸,那梨是壞的。”

陳明光說:“就算是壞的,你已經上四年級了……”

蕭蕭打住他的話:“好了,她還是孩子嘛。”

寒風把室外的窗機吹得吧吧響。屋里卻很暖和,剛開始馬蕭蕭以為是開空調的原因,后來才知道是地暖。她脫下鞋,暗暗放在鞋柜邊。翠翠和曉曉很快熟悉了,她們赤腳跑到書房里玩電腦,又一起跑到沙發上玩游戲,一人抱著一只玩具狗。曉曉問:“媽媽,我們家什么時候也能有地暖呀。”看來是翠翠告訴她的。女兒的喜歡讓她有些難過了。她一直坐在沙發上看液晶電視,她的自尊不允許她四處走動,臥室、衛生間、陽臺和書房,她告訴自己,她不是來參觀的。陳明光的誠心邀請她已經滿足了,但多多少少感到一種刺痛,仿佛她接觸的每個地方都長滿了細微的針刺,她知道,即便離開這里,那些小刺也會尾隨著她。她很害怕它們會在她的房子里繁殖生長。她不知道到那個時候她該怎么辦。她想找機會問陳明光,貸點款,把店面擴大,或者做其它的。總之,她需要他的幫助。

又來了兩個孩子。這樣,陳明光在客廳里擺了兩桌。孩子們先吃。擺好碗筷,開酒,入座。宴會開始了。一桌的肉。陳明光喜歡吃鴨鵝的脖子、腸子和翅膀。陳莉燉了雞和魚。曾小青和丈夫買了西瓜、螃蟹和龍蝦。大冬天的,它們沒有冬眠,也爬出來湊熱鬧。男人的酒斟過了,每人滿滿一大玻璃杯。溫情的燈光洋溢在房間里,幽藍的灶火渲染著氣氛。曾小青經不住勸,也喝白酒。陳莉答應把一瓶張裕喝完——她的話里不包括馬蕭蕭,當陳明光確認再啟一瓶時她才醒悟,說我跟蕭蕭喝一瓶。陳明光問蕭蕭喝什么酒,他介紹蕭蕭是自己的表妹。蕭蕭一陣感動,但她并沒有馬上回答陳明光。陳明光又問她,要不再開一瓶紅酒?馬蕭蕭說白酒吧,我喝白酒。大家沉默了幾秒鐘。陳莉的丈夫身體不太好,他端起茶杯說,來,大家干杯,周末快樂。陳明光為馬蕭蕭倒了一淺杯白酒。

馬蕭蕭斗氣時才喝白酒。她喝酒的動作很輕,像燕子剪水,把嘴唇貼近水面,舌頭一兜,幾口吧,玻璃杯淺了一半。陳明光看在眼里,他這么勸的:“蕭蕭,多吃菜,來,多吃菜。”蕭蕭抬眼時,知道明光哥關心她,她沒怎么被別人關心過,眼睛水汪汪的發亮,難過得一直望著他笑。這微笑猶如微波上跳躍的浪花,她知道礁石兀立不動,可阻隔不了她。

她第一個把杯里的白酒喝完了。陳莉向她敬酒時,她說陳莉姐,我喝完了。陳莉說:“我再給你添一點。”蕭蕭說:“我喝完了,你也得喝完。”陳明光見狀,折中說:“蕭蕭,你就滿一小杯,你陳莉姐喝一大杯。”蕭蕭的微笑含著春風:“明光哥,我聽你的。”陳莉一口干了,對正在發呆的丈夫說:“我一輩子沒爽快,今晚我爽快一次。”丈夫無奈一笑:“我身體不好,不能喝,你爽快吧。”陳明光想讓大家盡興,不過他知道蕭蕭的父親酒量高,遺傳的話,蕭蕭也有些酒量的。去年春節他送給馬蕭蕭一箱“海之藍”,蕭蕭說:“明光哥,你別送這么好的酒,我爹舍不得喝,要真的喝,不夠他一星期的。”她最后把酒折成五箱湯溝送給了父親。明光心想,這些年蕭蕭過得不容易,讓她舒心快樂一次,就當我為她做了頓晚飯。陳莉干完又倒了一杯,舉起說:“蕭蕭,我跟明光四年同學,可能還不如你了解他。”陳明光接過話說:“那我們喝個交杯酒吧,喝完你就了解了。”“來,我們交一杯。”

眾人兩大杯白酒下肚,都有些醉意。陳莉的丈夫一直坐著,一直被動喝水。陳明光對曾小青說:“俺青妹,你老公掙那么多錢,該買輛車了,刮風下雨好有個遮擋。”曾小青說掙什么掙呀,給你打工算了。陳明光說:“上學時我心眼就不好,我現在也好不到哪里去,他跟我不是學壞了?”“學壞還好了呢,就怕學不壞。”當年曾小青是班上的紅人,身材高挑,面容俊俏,音質甜美,陳明光說做夢都想跟她同桌。她丈夫馮建接話說:“你想兩小無猜啊,沒門,我捷足先登了。”曾小青就站了起來,果然身材高挑,臀部豐滿。她把目光放到半空中,幽幽地說:“可惜了,我這朵嬌嫩的花兒。”馮建笑問:“你都幾的人啦,還嬌嫩?”曾小青說:“你嫌老,還有人不嫌老呢。你看我老嗎?”男人們哈哈大笑。“鮮花插在了屎缸里,”陳明光調侃道,“來,我們吃鴨腸。鴨腸最干凈了。”

十點半了,有人催陳明光,想跟嫂子喝酒。陳明光說剛打過電話,在路上。陳明光忽然問蕭蕭,大順怎么沒來。蕭蕭喝下三大杯,眼光呆滯,陳明光注意到她的頸部有一塊青斑,便止住不再問。蕭蕭覺得胃里難受,起身到衛生間,剛走了幾步便癱在地上。陳莉把她扶過去,好半天才出來,對陳明光說,你表妹高興,今天喝多了。陳明光叫她拿幾盒酸奶,溫一下給蕭蕭解酒。陳莉低聲說了句什么。她丈夫離得遠沒聽到。陳明光的臉色一下子陰下來。

馬蕭蕭身子散了架,她扶著墻,像涉水的犀牛,慢慢走到客廳中央。陳明光嫌溫奶速度太慢,親自走到廚房,打開氣灶。馬蕭蕭好像聽到風鈴的聲音,她瞅了瞅豪華吊頂,空空的沒有風鈴,可聲音明明是從耳邊傳來的。她走到窗子邊,拉開米色窗簾,她看到了,看得清清楚楚,漆黑的夜色遮擋不了它,兩只桃色的風鈴就在窗外不遠的地方唱歌跳舞,她想伸手去夠,她已經這么做了,可她不會開窗子,她不知道開關在哪里。她想問明光哥,回頭才發現客廳已經空了,他們都走了,像消失的空氣。于是她放下心來,轉身到屋子中央,風鈴仍在一個勁地響。馬蕭蕭脫去外套,慢慢坐到地板上,這時候,她終于可以安靜地撫摸她心儀已久的地暖了。她就像在撫摸自己年輕時美麗光滑的身體,她知道自己喝了酒,感覺遲鈍了,摸得不真切,不真實,不徹底。于是她把自己的褲子脫下來,毛衣也脫下來,就像她的新婚之夜,把自己完全暴露在理想的地暖上,一點點地,她把整個身體俯到地上,真好啊,她的身體真暖和。她把臉也貼在上面,張開嘴,陶醉在那種忘情的溫暖里,她感覺到自己真的幸福了,唉,她的男人就在她身體下邊,那么可靠安穩,那么迎合她,給她終生難忘的回憶……

沒有人阻止這一切,他們就像在觀看一場舞臺表演。

陳明光端奶從廚房里出來,看到在地板上如蟲子般蠕動的蕭蕭。奶水如白花般綻放。他驚叫著揀起外套,叫人趕緊把她攙扶起來。

“你不要扶我,不要……扶我,我要睡在這里……我要睡……”蕭蕭喃喃著。

“馬蕭蕭,你喝多了!”陳明光感到一種鉆心的難堪。

“明光哥,”蕭蕭微微睜開眼,彌留般地,“我沒喝多,明光哥,我想……我想今晚睡在這里……明光哥,你……你知道嗎……我……我,家……我的家……”

陳明光索性一把抱起她。馬蕭蕭摟住他的脖子,嘴里仍在說著什么。陳明光腦子里一片空白,什么也聽不到,只想趕緊離開客廳,離開眾人的視線。男人們氣定神閑,陳莉和曾小青都在似笑非笑。

缺少鍛煉的陳明光只走了四步,當他喘息著,試圖再接再厲邁向書房時,門忽然開了,妻子提著一大袋鮮果,邊脫鞋邊對眾人道歉:“對不起啊,各位,我來晚了。”

責任編輯:段玉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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