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anna Pickard 公子重牙


為什么有的人吸毒也沒什么不良反應,有的人卻成為積習難改的癮君子寧他們之間的差別何在?與其譴責或可憐癮君子。不如捫心自問:假如我們有相同的個人經歷.或者被和成癮相關的那些精神疾病纏身的話,我們會變成怎樣的人?我們會做出怎樣的選擇?
薩拉從16歲開始使用海洛因;不久,她和賣給她毒品的那個男人同居了。海洛因是那家伙用來控制她的工具之一。他比她大幾歲,但對她不忠。在一起的三年里,他們常常吵架,有的時候還會大打出手。吵架的結果往往是:她或者去朋友家暫住,或者流落街頭;沒錢沒毒品時甚至偷東西換錢去買海洛因。接下來,那個男人會說服她搬回去,并答應給她更多的毒品。這樣反復多次后,最終,她因為盜竊被送進監獄,男友也她分手了。她的反應是自殘式的割腕。此后,薩拉會經常割腕自殘。
在監獄中,薩拉接受了戒毒治療,頻繁接觸心理健康專業人士。她雖然反復嘗試戒毒,但是她不吸海洛因的時間最長不超過兩三天。為支付毒資,她用掉政府的福利金、向母親借錢、偷東西。薩拉3歲時父親就過世了,母親做兩份工作來撫養她。母親是她唯一穩定的依靠。在心底,薩拉恨透了自己。
以上是根據我在工作中接觸到的真正的癮君子的故事虛構出來的病例。那么,當你想象薩拉的時候,你看到了什么呢?有的人可能會想象出一個有暴力傾向的、墮落的年輕女子,自己選擇了要生活在社會的邊緣,吸毒和犯罪都是咎由自取。有的人會看到一個心靈痛苦的人,她控制不了自己對海洛因的欲望,她對自身和他人造成了傷害,但都不是她的錯。當然,稍加考慮我們就能看出;這兩種關于癮君子的想象都有偏見。但是這種想法使我們出現兩極分化,使我們在想象中而阻止了我們正視那些人為何成為癮君子的殘酷現實。
我是研究哲學的,也是英國全民醫保系統(NationalHealth System)的一名心理治療師。我經常見到像薩拉這樣的病人。他們被一系列相關的病癥困擾著,不僅有毒癮,還有焦慮、情緒障礙和人格障礙,等等。在我開始臨床實踐之前,我見過一些有毒品和酒精問題的人,也從書籍,電影里看到關于癮君子們常見的一些偏見。那時候,我還不知道如何打破這兩種關于癮君子的針鋒相對的偏見:罪犯還是受害者。
然而,實際幫助被這些問題困擾的人們真正教會了我如何超越偏見的束縛。我開始認識到:大部分長期吸毒的人都不單只是癮君子。他們也被其他精神疾病困擾;且出身于(經濟上和情感上的)逆境和貧困。我們應該認真考慮:對于這些人來說,毒品和酒精究竟起了什么作用。
癮問題不僅僅是癮君子們的包袱,也是我們所有人的包袱。成癮和發生在家庭內外的暴力犯罪都有關聯。美國司法統計局關于酒精和犯罪的統計資料顯示:40%的暴力犯罪是在毒品或酒精的作用之下發生的。此外毒品還帶來經濟上的損失,毒品和酒精相關犯罪帶來的損失、警察部門的支出、社會的、心理.教育方面的項目的支出、醫療的費用。最終,成癮還有嚇人的私人成本:生活被毒品和酒精控制著,放棄了工作、失去了朋友、家庭破裂、自我價值感的喪失。成癮問題還影響到癮君子的朋友和家人,他們和癮君子一樣,感到沮喪和悲哀,因為他們無助地看著自己關愛的人走向毀滅。
如果我們把注意力集中在成癮、暴力犯罪和他們給社會造成的社會一經濟負擔方面,我們很容易把癮君子們想象成墮落的罪犯。人們過去對成癮者的態度支持了這種想象。在西方文化中,成癮長久以來被視為道德上的墮落,是個人屈服于快感、懶惰和罪惡的誘惑之征兆。但是假如我們把注意力放在成癮對個人及人際關系帶來的負面影響的話,我們更多地會看到成癮者痛苦的靈魂。相對而言,成癮的這一形象是新近的,支持它的是當代社會對成癮的理解:一種可以通過生理和心理癥狀來做出診斷的大腦疾病。
癮君子往往拒絕承認成癮的癥狀,也拒絕承認自己有問題。成癮的生理癥狀包括成癮者對于毒品或酒精日益增強的耐受力(結果為了達到相同的藥效患者需要吸食越來越多的毒品或喝更多的酒),以及停止吸毒會出現的斷癮癥狀。成癮的心理癥狀包括對毒品的饑渴,一門心思在獲取和吸食毒品或飲酒上,同時又存在持續的、不成功的控制吸毒的企圖。往往,隨著時間的推移和成癮影響的日益惡化,癮君子越來越強烈地感覺到成癮問題的嚴重;盡管如此,他們繼續地使用毒品和酒精。要康復先要正視自己的成癮問題是老生常談,不過,這一老生常談不太準確。
盡管他們企圖控制毒癮,盡管他們對毒品的危害心知肚明,長年吸毒的癮君子依然持續使用毒品。于是人們自然而然地認為:成癮是一種大腦的疾病。通常情況下,當人們了解到自己的行為有毀滅性的后果,并且知道他們可以避免這類后果的話,他們往往會趨利避害。然而癮君子們恰恰反其道而行之。于是我們便試圖把這種令人困惑的行為理解為:他們就是做不到(停止吸毒)。加上我們知道:長期使用毒品和酒精會改變大腦中與人的動機和行為關聯的許多神經程序,于是人們草率地得出結論說:癮君子的大腦被毒品“綁架”了一
是他們的大腦讓他們吸毒的。這樣一來似乎癮君子真的控制不了自己使用毒品的行為,或者不應該要求他們對自己負責。
問題在于,有相當多的臨床證據表明:癮君子們能夠控制使用毒品的行為。雖然長期性的吸毒對于他們的大腦有不良影響,但這并不意味著他們對于吸毒行為毫無控制能力。
在整個歷史長河中,人類一直在使用毒品和酒精,有時候使用的數量達到驚人的地步;既是為了快感,也是因為人們相信:這些東西能夠在生理和心理上讓我們受益。有證據表明:早在新石器時代,人們就開始使用鴉片。在古希臘,酗酒會遭到譴責,但是鴉片卻被用以幫助睡眠、緩解疼痛、悲傷和疾患,甚至用于治療嬰兒的腹痛。在現代社會的早期,混合了酒精與鴉片(或嗎啡)的藥
鴉片酊被視為一味地位高貴的靈藥。醫生們會給上流社會的人士開這種高劑量的藥,用以治療一系列疾患。在19世紀末和20世紀初,藥品公司推銷海洛因作為鎮咳劑,推銷含酒精的糖漿來平穩情緒,推銷可卡因來對付牙疼。
今天,我們依然出于類似的原因而使用毒品和酒精。我們攝入興奮劑如咖啡、茶來讓自己保持清醒和集中注意力。緊張的一天之后我們喝點酒來幫助放松。我們(通過購買非處方或處方藥可待因的形式)服用鴉片來鎮痛。我們所有人幾乎都嘗試過飲酒和吸煙。美英兩國50%的人至少用過一次違禁藥品。我們中的許多人在一生中的某個時期出現過毒品或酗酒的問題;不過只有少數人稱得上是地地道道的癮君子。根據美國全國毒品使用和健康調查,在那些至少使用過一次毒品或喝過一次酒的人中有5%成為酗酒者,有2%到12%成為違禁藥物的癮君子,比例的高低取決于藥物的不同(可卡因成癮的比例較低。海洛因較高)。人們成癮的時間往往是在少年時代的末期或二十出頭的時候。然而,大部分成年初期上癮者在三十多歲的時候主動戒除了這一不良嗜好,不借助任何精神科治療或臨床干預。看起來,他們“成熟了”,過了成癮的階段,成年生活的責任和機遇成為他們生活的重心。假如成癮真的是一種大腦的疾病的話,假如這種疾病真的毀壞了癮君子的自控能力的話,這樣大規模的、自發的康復將是令人吃驚的。事實上,那些“成熟了”的癮君子之所以能夠戒毒是因為他們有重要的戒毒的理由。
12步戒毒法及其他主要戒癮治療方案都要求癮君了下定決心停止吸毒,并確保執行這一決定。像12步計劃這類方案提供的是戒癮過程中的小組支持、實用竅門、同情和理解,其目的是幫助癮君子抵御毒品的誘惑,不論這種誘惑如何強大、如何持久。戒癮對癮君子個人努力的要求和給他們帶來的困難都不應該被低估,但是不存在任何可以代表癮君子戒掉毒癮的方案,或者任何無需自己的努力就可以戒毒的方案。最有希望的新治療方案之一是給停止吸毒的癮君子提供即時的、小額的金錢刺激來幫助他們不再復吸。在美國廣泛應用,近年才在英國試用的應激管理治療(Contingency management)為提供了清潔尿液樣本的癮君子派發代幣券、現金或者小獎品。癮君子們需要每周提供三次尿液樣本,獎勵的價值依次增加。不論你是否贊同這種治療方案的道德標準,應激管理治療極大地降低了癮君子放棄治療的風險,并且較其他治療方案而言延長了無毒期。
癮君子中的多數人在戒毒理由足夠強大的情況下,能夠在自愿的情況下選擇戒毒。成癮只在一小部分人中變成長期的問題,這些人永遠都不能戒除毒癮,還有可能最終死于毒癮。
這一小部分人是什么樣的人?甲很明顯,這部分人往往是像薩拉那樣不僅被成癮所苦,也被精神科疾病(特別是焦慮癥、情緒障礙和人格障礙)所困。這些疾病的患者在極端的心理煩惱之外,還生活在長期的、強烈的負面情感和情緒中。不僅如此,這些疾病也和生活中的各種逆境有關聯。這些逆境主要有:社會經濟地位低下、童年被虐待或性虐、情感上被漠視、貧困、父母有心理疾病、喪父(母)、機構養育、戰爭和移民等。當然,這些大范圍的概括不能排除個別的例外。但是,從來不能戰勝毒癮的那少數人往往同時也患有精神疾病,且陷于逆境和缺乏機遇。即便能夠克服成癮問題,他們也不太可能過上幸福、有活力、安寧與人和睦相處的生活。
如今臭名昭著的一項名叫“老鼠樂園”的實驗,是加拿大不列顛哥倫比亞省西蒙·弗雷澤大學的心理學家在上世紀70年代進行的。該實驗提供了為什么少數人不能戰勝毒癮問題的部分解答。對可卡因、嗎啡、海洛因及其他毒品上了癮的老鼠,如果被關在牢籠中,被孤立的話,就會吸食非常高劑量的毒品,或不吃不喝,甚至會瀕臨死亡。但是假如這些老鼠被送到寬敞、舒適、天然的環境里,公鼠和母鼠能夠共存、做窩、繁殖的話。盡管會感受到斷癮癥狀,它們也會放棄毒品而選擇食物和水。近來的對照試驗支持了當年的這一發現。大部分老鼠在有選擇的情況下不會選擇毒品。換句話說,假如我們為上癮的老鼠提供快樂、有活力的生活的話,他們會選擇這種生活。
然而少數長年吸毒的癮君子不會因為停止吸毒而得到快樂、有活力的生活。與此同時,吸毒或飲酒也能為苦難生活中的人們提供一些安慰。成癮物的這一功能在我們的文化中相當常見:比如,我們“把手伸向酒瓶”“借酒澆愁”,或者在必要時“用酒壯膽”。對于那些同時還被精神疾病困擾的人來說,毒品和酒精提供了一種應對極端心理煩惱的方法,以及從生活的多災多難中逃避的手段。毫無疑問,在要克服的困難列表上添上成癮,只會讓他們更加煩惱、生活更為艱難。然而,如果沒有對光明前途有真正希望的話,人們很難有真正的、持久的動力去放棄吸毒帶來的短暫的安慰。回到薩拉的故事,想象一下她沒有海洛因的生活:她必須要面對的情感和情緒:孤獨、憤怒、自殘行為、問題重重的人際關系、完全沒有自尊、完全沒有希望的未來。這樣的生活能給她什么樣的理由來戒毒?
那么,成癮者的形象中到底哪一個是真實的?墮落的罪犯還是痛苦的心靈?毫無疑問,答案是:哪一個都不真實。癮君子們并非簡單地患有一種大腦的疾病使得他們失去自控能力。他們應該對自己做出的、(有時相當惡劣地)影響自己和他人生活的那些選擇負責。但是,考慮到大多數老癮君子在社會、經濟和心理方面的生活現實并不樂觀,我們在粗暴地指責他們持續吸毒之前應該三思。對于癮君子而言,要停止吸毒或酗酒是極為困難的,即便你動機強大且選擇面寬、機會眾多也不容易。不戒毒的人自有他們的理由:在面對生活的艱難之外,為何他們還要面對戒毒帶來的困苦呢?
這兩種關于成癮的偏見把癮君子描畫成了局外人。不同于其他人的那種;或者出于選擇,或者出于患病。然而真相是:大多數人都或多或少有吸毒或飲酒的行為;從社會認可的行為到成癮之間有一條滑不溜秋的斜坡。與其譴責或可憐癮君子,不如捫心自問:假如我們有相同的個人經歷,或者被和成癮相關的那些精神疾病纏身的話,我們會變成怎樣的人?我們會做出怎樣的選擇?
要解決成癮問題,不能僅僅依靠癮君子們自身的努力。成癮問題的解決是我們所有人的事情,是全社會的問題。成癮問題的解決要取決于我們如何與貧窮作斗爭,如何保護兒童使他們免于在極端惡劣的環境中成長(因為這種環境使得他們容易成癮、容易得精神疾病),以及如何面對受苦受難的人們:即便有些人做出了(他們自己應該為之負責的)錯誤的決定。
(原載于2013年4月3日《萬古》雜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