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意滿菩提
畢淑敏曾在一本書里說:世上千萬人可做我們的丈夫。可問題是,說機緣巧合也好,是命中注定也罷,你單單就先碰上了甲。從此,你為了甲活著,他成了你心尖上的寶。你怕他餓,怕他過馬路不看信號燈……那些個可憐的乙、丙、丁們,又怎能入得了你的眼呢?
媽媽在嫁給爸爸之前,有過一段刻骨銘心的初戀。心上人也是“農二代”,和媽媽是一個村子里的青梅竹馬。
在媽媽幸福的回憶里,癡情的男一號,對她總是那樣的好。家里做了好吃的,偷偷帶給她;知道她喜歡吃榆錢,差不多擼光了村里的榆樹;幫她干農活,割麥、插秧,樣樣在行;還有呢,插秧時螞蟥叮了媽媽,那個人不管自己,先幫媽媽把螞蟥弄出來……情比金堅。
可是媽媽的初戀,卻注定是個悲劇。
因為他是她的叔叔。
雖然年歲相當,醫學上能夠結婚,可是農村人哪管什么醫不醫?把話說得很難聽,更有許多同族人,堵在姥爺家門口破口大罵:“這世上男人都死絕了,非要跟自己的叔?要不要臉?”
開始,媽媽和她的男友奮起還擊,捍衛自己的愛情。他們請來了村里的赤腳醫生,向人們科普婚戀知識,可是,沒有人聽。
重壓之下,矛盾升級。八月十五中秋節,媽媽的男友提了點心上門拜訪,剛開口喊了姥爺一聲:“大伯……”姥爺一聲斷喝:“我可擔不起,兄弟,你哪來回哪去。”
鴛鴦終究還是被棒打了。
當頭戴一頂深藍色卡其布帽子,沉默寡言的爸爸走進姥爺的家門時,媽媽早已心如死灰。
爸爸那時是生產隊的會計,他的堂哥是村里的大隊書記,很有可能被推薦去當工農兵大學生。
姥爺一下子看中了,媽媽除了哭,也只能默認了命運的安排。
自從我有了記憶,家里的氣氛總是很壓抑。
得不到妻子的認同,對男人來說,是很挫敗的。總之,爸爸把他所有的怨氣都撒在了我頭上。
至于媽媽,她很少管我。我的衣服破了自己補,7歲了還穿著開襠的棉褲,在北風里吹。一雙棉鞋穿了好多好多年,早就失去了保暖的功能,腳上的凍瘡經久不退,夜里奇癢難忍,破潰流膿……
那時,我對媽媽恨之入骨,看她穿得漂漂亮亮,還吃著家里最好的東西,而我卻這樣的慘。
等到我稍大些,發現媽媽總是站在窗前發呆,眼睛盯著院子里的一顆老槐樹。那時候,我已經偷偷看過幾首愛情的詩,看著媽媽在窗前出神的樣子,不免好奇,愛情究竟是一種什么東西呢?是不是像柳永說的“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還是像黃仲則那般深情依依,幾近成癡“似此星辰非昨夜,為誰風露立中宵”?或者像那個多情的僧人倉央嘉措一樣兩難“世間安得雙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
我上了初中,又發現了媽媽的一個秘密。她的衣柜里藏著一個很小的綠皮筆記本,我看她經常偷偷拿出來翻看。終究好奇,我得空把它偷了出來。翻了好幾遍,竟是空白,一個字也沒有,真沒勁!想放回去,還是不甘心,終于,在夾層里,我發現了一張一寸小照,照片上的男子,只有二十多歲,穿著白衣服,還戴著個帽子,微微笑著,好帥啊!
這一定就是媽媽那個初戀情人!唉,我真替爸爸悲哀,他又黑又瘦,也不愛笑,一點都不帥,怪不得媽媽對他不感冒。
也許是我看得太出神了,媽媽進來了我都不知道,我嚇了一跳,她沒說話,接過了本子,抽出照片,撕了。我默默地看著她,她把碎屑扔進灶膛,輕輕地說:“別看了,死了。”
“啊?誰,誰死了……怎么死的?”
“執行任務……聽說他后來當了警察。”
“哦……”
我靜靜地趴在媽媽背上,替故人掉了幾滴眼淚,突然有些傷心。
媽媽的初戀,是一首60年代的挽歌,夭折在封建愚昧的毒瘤里,我們呢?我們幸運多了,我們可以主宰自己的婚姻,自己的幸福。可是又有多少人,因為房子、票子、車子,那些和愛情不相干的物件,而和幸福背道而馳了呢?
這還真是個問題。
摘自《戀愛婚姻家庭·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