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溢嘉
在中國的歷史演義小說里,《封神榜》是相當突出的一部,也是筆者少年時代最早接觸、最沉迷于其中的“野史”之一。當時年幼無知兼且慧根短淺,覺得《封神榜》比《三國演義》有趣多了。
《封神榜》說的雖是公元前11世紀的中國歷史,但卻成書于公元15、16世紀。我們很難說它是作者刻意對歷史的回歸,真要回歸歷史,書中就不應出現文房四寶這類東西。因此,除了客觀的“歷史位階”外,還需考慮作者“心靈位階”的問題。
在依“歷史位階”而重新排列的歷史演義小說中,《封神榜》的排名即使不是第一,也是第二的。但同一時代中的不同族群,有著不同的“心靈位階”。拿《三國演義》的作者羅貫中和《封神榜》的作者陸西星來作個比較,從這兩本書的用詞遣字、內在邏輯觀之,我們可以發現陸西星的思想、情感、才情與見識等,似乎都不如羅貫中,亦即陸西星的“心靈位階”較低,其意識恐怕是處于較“拙樸”的狀態。這種拙樸的心靈中殘存著遠古時代的神怪、魔法、命運等超自然的觀念。因此,從人類意識與思想發展史的觀點來看,陸西星剛好歪打正著,他讓神力介入商紂與周武的爭霸中,比起聰明的現代人讓愛情介入夫差與西施的生活中,是更符合“歷史寫實主義”的。他花大量的筆墨來描述神怪、魔法與命運,可以說是“忠實”地呈現了公元前11世紀的歷史真貌。
部落的沖突與諸神的爭辯
《封神榜》說的雖是紂王荒淫無道、姬發吊民伐罪、滅商興周的一段歷史,但卻以紂王至女媧宮進香,瞥見帳幔中現出女媧的美麗圣像,“神魂飄蕩,陡起淫心”,作詩褻瀆神明,“獲罪于神圣”,女媧怒而指派“軒轅墳中三妖”(附身于蘇妲己身上的九尾狐貍精即是其中之一)惑亂宮廷來拉開序幕的。神力在一開始就介入了這場紛爭。
接下來的是眾神喧嘩、中原鼎沸。在人間,殷商與西周由小規模的沖突而終至爆發大戰;在天上,則是截教與闡教的時生齟齬而彼此撕破臉的對決。截教支持殷商,而闡教則輔佐西周,兩教紛紛派遣高人下山助陣。事實上,殷商與西周打的乃是截教與闡教間的“代理性戰爭”,人間干戈的擴大乃是這些神仙“犯了一千五百年的殺戒”、“諸神欲討封號”。
除了部落間之沖突外,個人自我意識的沖突也被視為是“諸神間的爭辯”。譬如紂王的兩個兒子殷郊、殷洪,因妲己害死他們的母親姜皇后,怒而反抗,紂王欲將他們處死,結果被廣成子、赤精子救上仙山學藝。殷洪要下山時,赤精子送他寶物,囑咐說:“武王乃仁圣之君,吊民伐罪,將滅獨夫于牧野,你可即下山,助子牙一臂之力。”但在途中遇到赤精子師弟申公豹,背叛闡教的申公豹又唆使他:“你乃成湯苗裔,雖紂王無道,無子伐父之理,況百年之后,誰為繼嗣之人?”殷洪遂被申公豹一番言語“說動其心”,改而投奔殷商陣營。助周滅商以報殺母之仇與助商滅周以維宗廟社稷是殷洪心中的天人交戰,這種“自我意識的沖突”在故事里被描述成兩位仙人對他的指點與教誨。就像《伊里亞特》中的阿喀琉斯,一個神要他答應不參戰,另一個神卻催促他上戰場般,“神的聲音”其實是古人內視力的同義語。
魔法:異人而后有異術
做個牽強的比喻,筆者覺得“魔法”好像它惑人的血肉,而“命運”則恰似它固實的骨架。筆者少年時代讀《封神榜》,驚駭于它惑人的血肉,覺得它是個鮮活的魔法故事;現今重讀,卻已懔然于它那固實的骨架,認為它其實是個沉郁的命運故事。但不管是魔法或命運,都和神仙有關,我們就先從魔法談起。
在《封神榜》里,有兩種人具有魔法,一是神仙和妖怪,一是這些神妖的門徒。魔法粗略可分為以下兩大類:
一是法寶,指的是由人操作而具有神奇力量的器物,譬如姜子牙的打神鞭、哪咤的乾坤圈、魔家四將的混天傘、土行孫的捆仙繩等。這些法寶原都藏在名山洞府,是神仙的所有物,經由輾轉贈借,而出現在戰場上。法寶雖多,反映的卻是“異人而后有異寶”此一單純的傳統信念。這些法寶就像阿拉丁神燈及其中的巨人,當擁有者念動真言后,就會變大,并受主人遙控,隨他的意志而行動。但無生命的法寶顯然只有“魔性”而無“靈性”,它是不“念舊”的,譬如殷郊的番天印原為其師廣成子所贈,但當殷郊違背師訓,投奔商紂陣營時,廣成子下山教訓弟子,殷郊祭起番天印,番天印即對廣成子照打不誤,廣成子著慌,只能借“縱地金光法”逃走。
另一是法術,指的是由人施為而具有神奇力量的技術。譬如殷商大將張桂芳具有一種法術,在兩軍交兵會戰時,他口呼“某某不下馬更待何時!”某某即乖乖下馬,束手就擒。黃飛虎和周紀都是這樣身不由己,跌下馬來。這些法術盡管詭異,反映的也是“異人而后有異術”的傳統信念。
魔法思想:錯誤的聯想
神仙和凡人不同的地方,是他們有這些法寶和法術,凡人斗力,仙人則斗法。如果我們說,“諸神的聲音”代表的是人類意識發展史上尚未成熟的自我意識;那么“諸神的法寶和法術”代表的,則是人類思想發展史上較為原始的魔法思想。
《封神榜》里的法寶和法術,正具有這樣的原則、本質和意圖。譬如土行孫所用的捆仙繩,平時藏在懷里,看來只是一條普通的繩子,但只要念動真言,祭起空中,經由“思想的作用”,就能對它作“有效的控制”,捆仙繩會飛、會變長變粗,如影隨形直至捆住對方。繩子雖可以捆人,但只要將它拋出,它就能自動捆住對方,卻是一種“錯誤的聯想”。
弗洛伊德認為,“藝術是最后的魔法”。在小說里,作者操縱文字,寫出自己或大家向往的事情來?!斗馍癜瘛房梢哉f是以魔法來呈現魔法思想的一本書,但這種魔法思想并未像諸神一般在后期的演義小說里消失(《三國演義》里的諸葛亮和《明朝演義》里的朱元璋,仍然具有某些魔法),顯然它是一種比神仙更根深蒂固的觀念。
命運:真人而后有真知
在《封神榜》里,命運是比魔法更深刻的一個主題。命運也可分為兩大類,一是“國家的命運”,一是“個人的命運”。
商朝為什么會滅亡?《封神榜》雖也花了不少篇幅來描述紂王荒淫無道、眾叛親離等事,但這似乎只是表象的原因。更實質的原因則是“成湯大數已去”,亦即在書中一再透過神仙之口所說出的:“一則成湯合滅,二則周國當興,三則神仙遭逢大劫,四則姜子牙合受人間富貴,五則諸神欲討封號。”位階較高的神仙還一眼就看出此一“天數”的“細部計劃”:譬如女媧娘娘被紅光擋住云路,“因往下一看,知紂王尚有二十八年氣運”;而云中子也在朝歌宮墻上題了一首預言詩:“要知血染朝歌,戊午歲中甲子”。
國家的命運如此,個人的命運亦復如是。姜子牙欲下山時,元始天尊送他八句鈐偈:“二十年來窘迫聯,耐心守分且安然。溪石上垂竿釣,自有高明訪子賢。輔佐圣君為相父,九三拜將握兵權。諸侯會合逢戊甲,九八封神又四年。”結果分毫不爽。其他如聞太師的命喪絕龍嶺,土行孫與鄧嬋玉的系足之緣等,舉凡個人的生死禍福、際遇窮達、婚姻錢財等等均屬“前定”的說詞,在《封神榜》里可說是罄竹難書。
以命運來解釋朝代的興衰與個人的際遇,可以說是一種“心理因果律”的運用。人類對宇宙萬象的解釋,有兩種方法,一是“自然因果律”,亦即現代人所熟知的科學觀點;另一則是“心理因果律”,它是指利用兩件事物間的“象征意義”,在心里產生一個“理想的次序”,并認為此“理想的次序”即是“自然的次序”。譬如認為一個人“五官的結構”或“掌紋的結構”反映他“生命的結構”或“婚姻的結構”等。古人常以“心理因果律”來解釋自然與人事,而文明的進展即是“心理因果律”(超自然的觀點)逐漸讓位給“自然因果律”(科學觀點)的歷史。
但“自然因果律”有它的漏洞,譬如在中國歷史上比紂王更荒淫無道的昏君所在多有,但卻不見得會亡國;像姜子牙這樣才德兼備的高人也所在多有,但卻很少像他這樣蹉跎青春的。為什么商紂會在“戊午歲中甲子”亡國?為什么姜子牙會在九十三歲才拜將?顯然還有別的原因——那就是“老天的意旨”“天數”“命運”。這種“推論”雖純屬“心理作業”,但卻使很多宇宙及人事上的疑難“迎刃而解”。這也是心靈拙樸的庶民階級慣用的解釋模式,它大量出現于《封神榜》這種小說中,是一點也不足為奇的。
但命運是個很復雜的問題,國家的命運與個人的命運相因相成,自己的命運又和他人的命運相生相克,彼此糾纏成一個極為龐雜的網絡;或者說是一個至大無形的“天機”,一般人根本就摸不著邊。不過有一類人卻得以“窺探天機”,譬如姜子牙、聞太師、元始天尊等,而他們“窺探天機”的模式與程度正反映了“真人而后有真知”的傳統信念。姜子牙、聞太師與姬昌等“半神半人”或“半圣半人”者,只能借占卜來窺探天機,而且他們所探得的是層次較低的人間小休咎。譬如姬昌雖知道自己有“七年之難”,卻不能參透滅紂而王天下的就是他的兒子姬發這種大事。神仙則是未卜先知的,而且技高一籌,像女媧娘娘一眼就看出“紂王還有二十八年氣運”。
對命運或天機的參透力,反映了一個人超凡入圣的程度,更高層次的天機,只有更超凡入圣者才能參透。但最重要的是要獲得有關命運的“真知”,不管是全部的知識或局部的知識,他必須先是個“真人”。這也是為什么現代人寧可花更多錢,讓看起來仙風道骨的命相師算命,而不愿意讓根據同一原理做成程式的電腦算命的原因。
規范與維持的命運觀
命運是不可違逆的。女媧娘娘在紂王題詩褻瀆后,憤而前往朝歌欲興師問罪,但被紅光擋道,在知道紂王“尚有二十八年氣運”后,“不敢造次,暫行回宮,心中不悅”。截教的通天教主明知“成湯合滅,周國當興”,卻因受激而助商伐周,逆天而行,結果門人俱遭屠戮。過慣閑云野鶴生活的姜子牙原本不欲下山,元始天尊板起臉孔教訓他:“你命緣如此,必聽于天,豈得違拗?”
就像陸西星在書中的旁白:“老天已定興衰事,算不由人枉自謀?!睘槭裁疵\難以違拗呢?這雖只是陸西星乃至廣大庶民階級的想法,但卻反映了一種消極、保守的哲學立場。一個人在此塵世的窮達榮辱、生死禍福、乃至一飲一啄,“率皆前定”,個人的“存在”只是顯現命運的“本質”而已。我們可以發現,這是一種“本質先于存在”的哲學觀。
照湯姆金斯的分類,“本質先于存在”乃是一種“右派”的哲學觀;它傾向于強調社會規范與維持既有體制。如果大家都認命,做皇帝的繼續做皇帝,當順民的繼續當順民,大家各守本分,天下自然太平無事。
《封神榜》說的雖是武王滅紂,“顛覆既有體制”的故事,但這絕非“革命”,而是順應“老天的意旨”。因為商紂“氣數已盡”,而武王乃是“真命天子”(又是一種“本質先于存在”的觀念)。因此,整本書所涉及的命運問題,可以說是利用“心理因果律”來維系既有的社會體制,最少有維系明朝既有體制的功能(在演義小說里,朱元璋正是一個具有魔法的“真命天子”)。但此一功能可能不是作者陸西星刻意為之的,而是在古老中國這個君權至上的“超穩定結構”里,“不可違逆的命運觀”得到它滋生蔓延的沃土,《封神榜》只是從這片沃土中長出的一朵奇葩而已!
(編輯 遐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