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飛文化打造強軍夢—訪我軍第一支試飛部隊政委張寶庫

本刊特約記者/徐秉君

在試飛員群體中展現的“忠誠無畏、科學創新、挑戰極限、甘于奉獻”的試飛精神，集中體現了當代軍人的核心價值觀和時代風采。試飛精神是濃縮的試飛文化，試飛文化是空軍文化和民族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當文化上升到國家層面便構成國家力量進而形成推動實現強軍夢的強大精神動力。

空軍某部是我軍組建最早的一支試飛部隊，無論是在戰火紛飛的年代，還是在航空事業艱難起飛的歲月，或是在航空裝備跨越發展的今天，幾代試飛員先后完成三代近40種型號數千架殲擊機的試飛任務，創造了我國航空史上數十個第一，填補了一個又一個空白，成為我國組建最早、試飛殲擊機型號最多、數量最大的一支英雄部隊。

試飛試驗是一個高風險的行業，因此試飛員被譽為藍天勇士，可以說每一個機型的成功都是試飛員用自己生命磨礪出來的結果。那么是一種什么力量能讓試飛員敢于追尋、摸索、探險，甚至不惜以犧牲生命的代價來探求未知？日前，本刊特約記者采訪了該部隊現任政委張寶庫，對試飛員的特殊理解給以深度解讀。

記者：在新世紀軍事變革進程的推動下，新武器裝備不斷涌現，隨著四代、五代甚至六代概念機等閃亮登場，作為新型戰機助產士的試飛員也成為人們關注的焦點。您是我軍第一支試飛部隊政委，對試飛員以及他們從事的試飛事業有深刻的理解。請您能否在不涉密的情況下向廣大讀者介紹一下試飛員這個特殊群體？

張寶庫：我所在的部隊是我軍組建最早的一支試飛部隊。1952年初，為了試飛出抗美援朝前線急需的戰機，空軍決定組建試飛部隊。當時我國還沒有經過專業培訓的試飛員，所有試飛員都是從作戰部隊選調的，有的還曾是具有擊落美軍F-86戰功的功臣，盡管他們舍不得離開作戰部隊，但還是毫不猶豫地服從了組織需要。第一代試飛員是從前線走來，他們把戰斗作風轉化成勇敢精神，在沒有試飛經驗、沒有實驗設備、沒有專業培訓的艱苦條件下，硬是闖出一條試飛之路。第二代試飛員是從作戰部隊走來，他們是部隊飛行技術尖子，對作戰部隊的需求非常了解，但由于“文革”干擾和技術條件所限，自主研制的新型殲擊機必須要通過大量空中試飛實驗來驗證，這一時期的試飛員，大都是通過過硬的飛行技術來彌補飛機本身的不足，或用敢于獻身的精神來探索試飛極限和飛機的最大潛能。第三代試飛員是從院校和部隊實踐中走來的，他們具有高學歷且經過試飛院專業培訓和作戰部隊磨礪，對航空理論、飛機和作戰部隊需求都很了解。最大的特點是他們不僅僅是試飛員，而且還直接參與飛機設計、飛機制造、試飛試驗全過程，并成為集飛機設計師、工程師、試飛師于一身的復合型專家人才。

記者：據公開資料披露，我軍大部分列裝的殲擊機都是從你們這里飛出去的，有許多機型是填補國家空白和具有里程碑意義的。

空軍某部張寶庫政委

張寶庫：是的。試飛部隊從組建至今已經走過61年的歷程，經過幾代試飛員的頑強拼搏和艱苦奮斗，先后完成三代近40種型號數千架殲擊機的試飛，創造了我國航空史上數十個第一，填補了一個又一個空白，有的機型的確是具有里程碑意義。如，吳克明首飛我國制造的第一架噴氣式戰斗機殲-5，標志著我國一躍跨入噴氣時代，因而具有里程碑的意義；于振武首飛成功的我國自行研制的第一架噴氣式教練機殲教-1，開創了我國自行研制飛機的先河；還有吳克明首飛成功的殲-6飛機，該型戰機是我國生產數量最大、裝備時間最長、戰績突出卻零損傷，曾一度是我軍的主力戰機；葛文墉首飛成功的殲-7戰機，使我國一躍跨入了二代戰機的行列；鹿鳴東試飛的設計定型殲-8戰機，是我國自主研制的第一架高空高速殲擊機，后續改型機至今仍是我軍的主力戰機之一；付國祥首飛成功的第一架某型戰機，標志著我軍裝備實現三代戰機的歷史性跨越；李國恩首飛成功的某新型戰機，標志著我國自行研制的新一代戰機已躍至世界先進裝備的前沿行列。

2012年在試飛部隊組建60周年紀念活動時，我們把幾代老試飛員都請了回來，新老試飛員歡聚一堂，暢談過去，感念現在，展望未來。新裝修的部隊榮譽室雖然不大，卻是我軍航空裝備發展的一個縮影。這里展示了空軍試飛部隊從無到有、從小到大、從弱到強的成長歷程，到這里的人可以看到，每一個新機型都是一個堅實的強軍夢。

記者：試飛員和飛行員都在飛行，他們究竟有什么區別？

張寶庫：單就飛行來說，飛行員和試飛員是有許多共性的，但從具體的飛行情況來看，差別還是很大的。一般飛行員駕駛的是經過試飛鑒定以后合格的飛機，而且是按規定在飛行手冊和飛行訓練大綱允許的范圍內進行飛行，因而具有安全保障。而試飛員駕駛的則是新研制或新生產的全新飛機，具有許多不確定因素，許多情況下是在進行極限試飛，以探索飛機的最佳性能和最大潛能，并確定保證安全的數值范圍，因此試飛員的每一次試飛都充滿了各種風險。有人習慣于拿第一個敢于吃螃蟹的人來比喻冒險精神，可這遠不能與試飛員的風險相比，因為吃螃蟹這種冒險并不直接危及生命安全。退一步講，即便是食后中毒也還有進行搶救的余地。可是，試飛的風險就不同了，因為它的不確定因素往往是不留任何余地的，任何一點偏差都有可能導致災難性的后果。因此，試飛員這種職業被航空界公認為“是和平年代離死神最近的人”。這話一點兒也不為過。從某種程度上講，試飛就是一種冒險，但也正是由于這一職業充滿風險的色彩，才激起了試飛員挑戰極限的激情和勇氣，也正因為如此，航空史上的一個個險峰，才被那些英勇無畏試飛員們逐個征服。通俗一點講，如果把民航飛行員比作豪華巴士司機的話，那么戰斗機飛行員無疑是頂級的跑車賽手，而試飛員則是奪頭彩的F-1佼佼者。

記者：試飛試驗本身就隱含著不確定性甚至巨大風險，那么試飛員是怎樣的面對的呢？

張寶庫：飛行員與試飛員最大的差別在于他們所承擔的風險不同。一般來說，飛行員駕駛的飛機都是技術成熟的產品，因而只要按規定操作就會有安全保證。即使是遇到不可抗拒的因素被迫跳傘，那也只是一架飛機量的損失，即便無法挽回摔掉了，再補充一架就是了。可是，試飛員試飛的新型飛機就不同了，因為這不僅僅是一架飛機，而且還裝載著全國數十家航空工廠和數萬航空科技人員和員工多少年的心血，與此同時新機上還裝有除飛機以外的大量傳感設備和檢測設備，記錄著全部實驗試飛數據，而這些實驗數據直接關系到一種新型號飛機的命運。所以，即便是遇到危及生命安全的風險，試飛員也不會輕易放棄，只要有一線的希望，他就要做百分之百的努力。因為，一旦試驗飛機摔了，那不僅僅是一架飛機，還有數千萬的試驗設備和無法用金錢衡量的寶貴實驗數據。有時一架試驗飛機失事，就意味著是一種型號的終結。所以，試飛員不是沒有逃生的機會，而是一種巨大的責任和壓力促使他不能輕易放棄，這也是試飛員風險大的一個重要原因。

記者：在普通人看來人的生命應該是第一位的，可試飛員明知試飛有風險，特別是在遇到重大險情時，他們往往不顧個人安危，竭盡全力挽救飛機，或避免由此而導致次生災難和損失，究竟是一種什么力量在支持他們？

張寶庫：除了技術因素以外主要是試飛文化。經過60多年的歷練，試飛部隊形成了具有行業特點試飛文化。試飛文化是空軍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空軍高空、高速、高對抗特性，意味著必須依靠英勇無畏、挑戰極限、追求卓越的戰斗精神去贏得勝利，試飛部隊在此基礎上融入“對戰斗勝利負責，對戰友生命負責，對國家財產負責”核心價值理念，最后形成“科學、求實、無畏、精飛”的試飛文化。“三負責”源于試飛實踐，貫徹于試飛試驗全過程，充分體現了試飛部隊對黨的事業無限忠誠、對國家和人民利益高度負責的精神，以及試飛員忠于使命、獻身使命、不辱使命、矢志不渝的價值追求。可以說，試飛員英勇無畏的精神品格就是來源于先進文化的支撐。

記者：眾所周知，試飛員是一個高風險的職業，他們在試飛試驗中會遇到哪些風險？

張寶庫：試飛說到底是在做前人沒有做過的事情。特別是現代戰機，是一個集高新技術為一體的復雜系統，沒有上千個架次的考驗，新研制的飛機不可能達到成熟。盡管隨著科學技術的不斷發展和地面試驗設施以及試飛支持設施的不斷完善，但試飛中的事故也在所難免。即便是世界航空發達國家現代飛機的試飛，試飛事故率依然不低。如美國F-22飛機試飛，包括YF-22試飛曾出現過3次墜毀事故；瑞典JAS39飛機在試飛中出現過2次墜毀事故；前蘇聯在蘇-27試飛中，至少發生過4次墜毀事故。由此可見試飛的高風險及風險的高重復性。盡管如此，也不能阻擋試飛員們探索航空未知領域的步伐。

在試飛過程中，試飛風險是一個不容回避的話題，對于試飛員來說，每一次試飛都是在與隨時都可能出現的各種風險博弈，關鍵在于試飛員是否能夠沉著應對和正確處置。試飛試驗本身就有許多不確定性，在試飛中出現故障和問題也是一種常態，有時就是要為新研制的飛機在“雞蛋里挑骨頭”，這就意味著必須要承受危及安全的重大險情，可貴的是每當試飛員遇到危險時，他的第一反應首先是要保住飛機。可以說“三負責”的核心價值理念已經融入到試飛員的血脈，并且成了他的本能反應。

在我們試飛部隊哪個試飛員沒有經歷空中歷險？但他們憑借過硬的技術、良好的心理素質和對試飛事業的忠誠，一次次化險為夷。如大隊長李國恩，在新研制的某型飛機滿載狀態下遠距離空轉過程中，在高原機場起飛時突然遇到空中單發停車的重大險情，僅憑單發起飛成功，升空后冒著巨大風險連續試驗幾次空中開車都未成功，然后又甘冒風險單發在空中耗油，最后駕機安全著陸，保證了飛機、設備和試驗數據的安全。原副大隊長王惠林駕駛參加珠海國際航展的表演飛機空轉途中，在一臺發動機出現空中停車重大故障的情況下，臨危不懼，駕機緊急迫降備降場，保住了參加飛行表演的戰機，經搶修后該機如期在航展上亮相，為祖國贏得了榮譽。空軍首批試飛專家畢紅軍在試飛WS-10發動機時，多次遇到單發停車啟動不成功問題，均排出險情駕機安全返回機場，尤其是保住的試驗數據，為改進發動機設計和排除故障隱患提供了重要依據。還有被空軍授予“模范飛行員”稱號的試飛員陳加亮，在一次發射新型導彈試驗時，發生試驗導彈（未裝戰斗部）點火后未離梁的重大險情，他沉著冷靜，臨危不懼，憑著過硬的技術，硬是把被導彈尾焰燒掉近一半的水平尾翼的飛機，平穩地降落在試驗基地。如果沒有深厚的試飛文化底蘊、良好的心理素質和勇于獻身精神，是絕對做不到的。

記者：現代飛機匯集了當今的最新技術，想必對試飛員提出更高的要求，那么當代試飛員需要具備那些素養？

張寶庫：試飛員隊伍是一個特殊群體，使命和任務要求他們必須忠誠于試飛事業，并具備勇于探索、甘于奉獻的精神，同時具備深厚的理論知識、精湛的飛行技術、客觀求實的態度，及科學表述的能力。這些是基本素養，但隨著科技進步和新型戰機研制周期縮短，以及更新換代的速度加快，對試飛員也必然提出更高的要求。時代不同了，老一代試飛前輩勇敢頑強的試飛品質永遠值得后人學習，但現代空戰需要的是先進和尖端的飛機裝備，不僅要靠勇敢頑強的精神，還要靠精湛的飛行技術、科學嚴謹的試飛態度和先進的試飛理念。這就要求試飛員首先是航空領域的專家學者，他不再僅限于承擔試飛試驗及試飛鑒定等單純的試飛任務，而且還要成為航空專業方面的專家學者，并承擔前沿理論和技術研究，傳播交流試飛經驗，參與新型飛機設計、制造、試飛全過程。其次，試飛員也是研究者和探索者。試飛員所接觸的都是航空領域的尖端和前沿，必須具備敏銳的洞察力、超強的記憶力、準確的分析判斷力、迅速果斷的行為能力，而這一切必須要依靠深厚的航空理論做支撐。再就是試飛員還是飛行技術權威。試飛員不僅是試飛專家，而且還是飛行技術權威。他們的意見在一定程度上更能代表用戶的需求和技術發展趨勢。為此，國際試飛員協會對試飛員的核心價值作如下表述：即客觀、正確、誠信、能力。

吳克明回憶當年試飛第一架噴氣式戰斗機時的情景

記者：現在世界各國都在競相研制第五代戰機，美國甚至還提出了第六代概念機，世界航空界流行這樣一句名言：“好飛機一定是飛出來的，因為飛行決定一切。”這對新一代試飛員意味著什么？

張寶庫：毫無疑問是一種挑戰。現在世界空軍正在步入空天時代，以美國F-22、F-35，俄羅斯T-50為代表的第五代戰機正在角力，今年4月美國波音公司推出了F/A-XX第六代戰機最新版概念模型，表明進入空天時代飛機更新換代的周期明顯加快，同時也意味著試飛員面臨更高更嚴峻的挑戰。在空天時代的門檻，試飛員的目光正在向空天延伸，思維向空天拓展，行動向空天推進，一種具有全新內涵的空天價值觀正在形成。在空軍轉型的潮頭，試飛員是實現 “空天一體，攻防兼備”戰略目標的排頭兵。轉型的基礎首先是轉變，其中包括思想觀念、試飛理念、思維方式、技術作風的轉變，以此為試飛員加速空軍轉型建設提供強勁推力。在試飛試驗前沿，試飛員一直處于新機研制的一線，他們以“瞄準世界試飛前沿、著眼未來打仗需求、探索裝備最大效能”的試飛理念，全力打造強軍夢。

空軍從誕生那天起，就是一個擁抱藍天夢想的軍種，而試飛員就是追逐藍天夢想最前鋒的一列尖兵。從小米加步槍到噴氣式飛機，從亞音速到超音速，從一倍音速到數倍音速，從二代戰機到三代戰機，從四代戰機到新一代戰機，一代代試飛員以信念作為筋骨，以忠誠打造強軍之夢，以熱血鑄就藍天軍魂。因為每一個試飛員都知道：強軍夢打造強大的國防，強國夢鑄就偉大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