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岳
溫嶺殺醫血案在1月27日宣判,臺州市中級人民法院以故意殺人罪一審判處被告人連恩青死刑,剝奪政治權利終身。
錘音剛落,黑龍江省再次發生血案。2月17日,齊齊哈爾市北鋼醫院耳鼻喉科主任孫東濤被殺。一個名叫齊洪生的19歲患者用一根50厘米長的鐵棍行兇。齊洪生目前已被刑事拘留。
事實上,最讓醫務人員無法理解和傷懷的已經不是一起起傷醫或殺醫事件,而是悲劇之后,醫務人員并沒有得到公眾、網友的同情與聲援。
法律可以將一兩個偶爾舉起兇器的患者繩之以法,可是當公眾中的多數對醫務人員極度不滿意、甚至“同仇敵愾”時,試問該怎么辦?
叢林邏輯不宜醫患關系
業內共識是:醫患關系不好,原因是衛生政策與體制問題。不過,如果醫務人員不能意識到自身的問題,即使我們“全民免費醫療”,醫患關系也不會徹底好起來。
一些醫院對醫患糾紛只是簡單“對癥下藥”,一罰了事。甚至為了減少糾紛,而以“消極保護”思想扭曲“醫道”。前不久,我在一家三級醫院發現,《手術同意書》已改名為《手術志愿書》。再仔細看患者簽字欄,幾乎都以“要求”二字開頭,“要求切除雙側卵巢”“要求輸血小板”等。這讓我想起某位著名醫學專家此前在中國南方國際心血管病學術會議上說:“今天,我們的醫生已經不會給患者看病了,因為他們的腦子里面為了減少糾紛只記得兩句話:‘可查可不查的一定要查,可救可不救的一定別救。”話音剛落,下面居然掌聲一片。醫生們為什么鼓掌?因為這樣說很解氣。
如此“看病”,似乎可以對醫生起到一種“消極保護”作用。但是,很快地,你會發現《志愿書》和“要求”并不能減輕一絲醫務人員對患者應盡的法律責任,反而會令醫患關系變得對立、疏遠甚至冷漠。這種“消極保護”將會造成濫開檢查、推諉急危患者的現象屢禁不止,并最終導致醫患俱傷。試想,年近九旬、一身疾病,已經成為“易碎品”的你,在這種可怕的“消極保護”之下,將很難找到愿意接收你的醫院,因為害怕稍有閃失,萬一說不清楚死在醫院里。
這些年,行業內的不正之風屢禁不止,和衛生行政部門的指導思想有關。由于政府補償機制不到位,所以政府對醫院有愧,便在行政管理上睜一眼閉一眼,加之管辦不分,導致政府行政威懾力很難震懾公立醫院和醫生。于是,“對不起患者”的事情屢見不鮮,愈演愈烈。面對患者需求不斷提高的醫療行業,非但不是迅速轉變醫療服務模式與觀念,反而遵循了一種“叢林邏輯”——“你對不起我,就別怪我對不起他”。醫務人員將一些困難和問題轉嫁給了患者。
在這種邏輯下,“商業利益”成了醫療行業的“朋友”。更有甚者,濫用藥物已經突破了不得“圖財害命”之道德底線,更遑論醫生之道德底線。我想,這可能才是今天醫生越發感覺職業幸福感下降,缺少基本尊嚴感的關鍵。
以幫助患者為行醫目的
一位美國學者在國內某知名醫學院講學中,曾給中國的醫學博士生們提出一個問題:“從醫學角度請回答,人是由什么組成的?”學生們不約而同地答:“細胞”。美國學者緊接著提問:“那么從醫學角度請回答,狗是由什么組成的?”學生們又不約而同地回答:“細胞”。安靜片刻后,課堂里一片笑聲。
改革開放30年來,醫學界最大的改變是什么?是“人”。中國人、中國患者發生的最大改變不是他們的生物屬性,而是他們的社會屬性。如果用“細胞”代表人的生物屬性,那么“權利”便可以代表人的社會屬性。這就是美國學者發問的真實動機,他在用一個簡短的問答證明中國醫學教育的最大問題所在。
這些醫學教育基于生物醫學模式培養出來的醫學博士生們,在大學里,從高數、物理到解剖、組培,是用培養科學家的方式被培養;在醫院里,又用考核科學家的指標被考核,從英文水平到SCI論文的發表。這種模式培養出來的醫務人員無論如何早起晚睡,也無法滿足今天患者的需求,醫務人員也一定會備感力不從心。
實際上,如果當醫務人員把“治病救人、救死扶傷”作為行醫的惟一目的,就會發現工作如同一場賭博,要么成功、要么失敗,而最終一定以失敗作為結局。因為幾乎所有的患者最終都要死在醫院里。更為可怕的是,如果當醫務人員把“治病救人、救死扶傷”作為行醫惟一目的,會發現工作結果是自己不可操控的,不可決定的,哪怕是輕微的疾病,都不能對患者做出治療結果的承諾,因為那是你不能確保的。如果醫生換個角度,把“幫助患者”作為行醫的目的,作為醫學之新目標,就不會有失敗。
“幫助患者”本身也包括了“治病救人”。更為重要的是,在“幫助患者”的過程中,醫務人員一定會獲得比“治病救人”更大的成就感和幸福感。哪怕面對一個胰腺癌晚期的患者,如果從“幫助患者”的角度,你會發現可以減輕他的痛苦,可以提高他的生活質量,可以幫助他戰勝對“死亡”的恐懼,甚至可以滿足他臨終前的最后一個小小的心愿。
建立朋友式醫患關系
教師、律師、記者、公務員和同行,沒錯,正是這五類“學習型患者”經常惹醫務人員生氣,是醫務人員平時最不喜歡的患者職業, 因為,他們不僅有強烈的求知欲望,更有極強的求知能力,而且他們經常挑戰醫生的權威與傲慢。
患者可以在診室外用手機搜索醫學專業知識,互聯網已經使得醫務人員對專業知識壟斷的年代結束了。隨著社會的發展,有越來越多的患者開始加入到學習型患者的隊伍中。
而醫務人員仍然習慣于“父權式醫患關系”:比如,我為你好,你聽我的,不要問那么多問題,按我說的做就是了。“父權式醫患關系”實際上已經結束了,惟有“朋友式醫患關系”——基于共同參與的學習與討論,可以令“學習型患者”滿意。
法律上“知情同意”制度完全沒有保護醫務人員的作用,而今天絕大多數的臨床醫生卻還在將其理解為“免責”“保護醫生”或“走個程序”“負擔”,少有醫務人員將“知情同意”上升到教育病人的高度去看待和重視,這也正是為什么這些年讓病人簽字越來越多,而糾紛也越來越多的主要原因。
展望國際上醫學的發展方向,面對“學習型患者”,國外醫務人員選擇的是“主動改變”:運用多媒體課件、VCR錄像、App應用軟件大幅度降低工作量的同時,又提升了教育患者的效果,而國內醫務人員卻還在抱怨和責備患者要求越來越高,越來越難伺候。
媒體是友是敵?
“媒體是醫院最好的朋友。”聽到這句話,很多衛生行業的管理者都會一頭霧水。這些年,中國衛生行業的管理者幾乎都視媒體和記者為洪水猛獸。
因為屢有爆出,有的醫院將無名氏患者放置在其他醫院門口,有的醫院將欠費僅百余元的重病殘疾患兒強行送回家里,有的醫院則將交通肇事的受傷流浪女遺棄在樹林中,有的醫院將無人認領的死胎尸體丟棄在河中等新聞事件。當然,所有的當事人又似乎有道不完的委屈與無奈,似乎讓我不得不認為他們也是受害人。我曾經問過很多的醫院管理者,遇到這種問題該怎么辦,他們的答案幾乎千篇一律,首先想到的是政府,碰壁之后便會想到繼續治療,但可以考慮“保守治療”。
改革開放30余載,中國社會最大變化乃“市民”力量之崛起,這是政府力量之外的一股不可小覷的社會力量。由此,也提示衛生行業領導干部的思維模式必須跟上社會發展的變化,真正做到與時俱進。管理者們必須明白,媒體是當今中國醫療衛生行業溝通政府與社會力量的有效途徑,醫療機構中有許多需要幫助的弱者,而社會上更有許多希望幫助別人的好心人。醫療行業必須拆除思想深處的行業之墻、醫院之墻,將“幫助患者”作為超越“救死扶傷”的新行業目標,才可能自己想出解決各類困難與問題的方法。
中國的醫療機構總覺得慈善離他們很遠,就是因為思想深處還在將醫院當企業辦,而非公益慈善機構。實際上,慈善就該在醫院處處可見,醫療機構應當有專門的部門、專人負責這些工作,決不能把醫院的職能簡單限定于“治病救人”。20張床配一個保安,一定不如20張床配一個社工或者志愿者有效。醫院必須行動起來,可以和媒體開設定期的慈善專欄、大愛欄目;可以聘請當地的知名企業家成為醫院的理(董)事會成員;可以設立專門的社工部向社會招募志愿者和愛心人士;可以向所有社會上的慈善組織、草根組織、愛心個人敞開大門;可以設立慈善感恩墻,將幫助別人的人和受幫助者的名字都鐫刻在醫院的建筑物和圍墻上;可以設立小額扶助基金,允許醫務人員對特別困難的患者免收、減收醫療費用;可以通過院內的規章制度,將患者剩余藥品送給特別貧困的患者使用等等。
這些年處理不好醫患關系,其主要原因就是衛生行業在價值觀和思維模式上出了問題,將醫患對立起來去想解決問題的方法,結果毫無建樹。如果價值觀和思維模式不改變,想出來的所謂方法也是沒有用的。因此,醫療衛生行業在作任何決策時,真正應當從患者的最大利益出發,以患者為中心,將患者的疾苦、困難放在第一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