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的牙齒

劉超

王局長是個大忙人，平日里很少在家吃飯。這天是王局長母親的生日，他這才回家吃頓飯。吃飯時，他看見母親嚼肉很吃力，這才發現母親的牙齒已經掉了好幾顆，不禁心里一痛。

王局長暗暗自責對母親的關心不夠，母親什么時候少了幾顆牙，自己竟渾然不知。

王局長放下筷子，笑著說：“娘，您該補補牙了，看，吃飯多不方便。”

“補什么牙，不用！”母親用手捂了捂嘴，說，“都這么老了，誰還補牙？”

王局長搖搖頭說：“誰說您老了？您要活到一百多歲呢，還要吃好幾十年飯哩，牙齒不好怎么行？”

“你呀！”母親笑著說，“我少活幾年、多活幾年沒啥關系，只要你踏踏實實做人就行了。你以后要多回家吃飯，不是工作上的事情，就不要去吃別人的。”

王局長忙說：“娘，您兒子是個官哪，有些應酬是必不可少的。”

母親嚴肅地說：“娘不管你是做官，還是做買賣、撿破爛，首先都得學會做人……”母親又開始上做人的課了。

別看王局長在外威風八面呼風喚雨的，可一旦在家里，在母親面前，王局長就像只小貓一般聽話。母親這些教他做人的話，王局長從小聽到大，雖然心里不想聽，但表面上卻做出一副洗耳恭聽的模樣，不時還點一下腦袋。等母親說完了，王局長重重地點一下頭，說：“娘，我知道了，吃飯吧。”

第二天，在一個飯局上，王局長提起了自己母親的牙齒。一桌子人紛紛豎起大拇指：“王局長真是個大孝子啊！”

王局長微微一笑。他自然知道這些人是在奉承自己，但想到母親，還是禁不住動了真情，眼角都濕了：“我娘三十歲就做了寡婦，一個人把我養大，供我讀大學，吃過的苦受過的累是你們想象不到的。”

一個老板聽罷，猛地一拍大腿，說：“我認識省城一位知名的牙醫，給別人裝的牙就好像自己長出來的一樣。過兩天我請他親自來一趟，保管讓老夫人滿意！”

王局長忙站起來沖他拱拱手：“我替我娘謝謝你了！”

兩天后，那個老板真的把牙醫請來了。王局長興沖沖地帶他們回了家，誰知剛跟母親一說，母親卻立刻躲到了房里，關上了門。

王局長讓老婆去勸母親，哪知母親連媳婦的面子也不給。過了一陣，老婆從房間里出來，輕聲叫他：“娘叫你進去。”

王局長走進母親的房間，說：“娘，您就補吧，這可是全國有名的專家，補好了跟您自己的一樣。我還想帶您吃遍全國各地好吃的東西呢！”

“娘不補！”母親板著臉說，“你呀，哪來的本事，能請到這么有名的大夫，專程跑來給我補牙？你不想想，我補了牙，你就領了人家的情，人家要不是有求于你，怎么會關心我這個老太婆的牙齒？”

王局長聽了，沖母親一點頭，說：“娘，我明白了，您教訓得對！”說罷，他便走了出去，對那個老板和牙醫說：“真是抱歉，我母親就是怕痛，只能由她了。”

送走老板和牙醫后，王局長又勸母親去街上的牙醫那兒補。母親還是不答應，反復就是一句話，老了，不用補。王局長估摸著，母親節儉了一輩子，她這是怕花錢呢。

幾天后，王局長特地抽了時間，陪母親上街溜達。走著走著，他把母親帶進了一個牙醫診所。王局長把母親扶到椅子旁坐下，對牙醫說：“這是我娘，你給她看看牙齒，能補的都給補好吧。”

牙醫正要過來檢查，母親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一下子就站了起來，生氣地說：“兒呀，娘說過不要補，不要補，你怎么就是不聽呢？”

“娘，補吧！”王局長拉住母親，誠懇地說，“我知道您心疼錢，可是補幾顆并不貴，這些錢我出得起，用我的工資，您放心吧！”

母親臉上露出了舒心的笑容，她用手摸了摸王局長的臉，說：“兒呀，娘知道你想孝敬娘，娘心領了。可是……你不明白，這牙，娘無論如何也不會補的。”說完，她徑直走了出去。

王局長正要去追，牙醫把他喊住了：“等等，你是她兒子吧？”王局長說：“是呀，她是我娘。”

牙醫呵呵一笑：“你真是個孝子！不過，我勸你還是尊重老人家的意思吧，讓老人家心里高興就行了。”王局長聽得有些糊涂，就問他是什么意思。

牙醫笑著說：“老人家不愿補，就由著她吧，老人一心都是為了兒女好。這樣的事情，我見多了。”王局長還是不太明白，瞪著眼看他。

“你不懂呀？”牙醫感慨地說，“咱這里有個風俗，老人到了這把年紀，他們認為掉了牙齒是件好事。”王局長愣了，自己咋就沒聽說過呢？

牙醫接著說，這里有個說法叫人老齒尖，老人的牙齒就像會咬人會吃人的老虎，對子孫后代不利，會造成白發人送黑發人的悲劇。老人牙齒掉得越多，對子孫越好。在過去，如果人老了，牙齒還完好無缺，是要被子媳責怪的。

王局長心里一顫，急忙追上母親，攙扶著說：“娘，您咋不等我呢？您不想補，就不補了吧。”

幾天后，王局長忙里偷閑回家陪母親吃飯，他看見母親艱難地咀嚼著米飯，飯粒還不時地往下掉，好半天都不能咽下一口飯，他再也忍不住了。

吃完飯，王局長走進母親的房間，輕聲懇求道：“娘，您去補牙吧，您不補牙，我心里難受。”

母親嘆口氣說：“兒呀，娘還有幾天可以活呀，補牙干什么？”

“娘，您補吧！”王局長撲通跪倒在母親腳下，哽咽著說，“我不怕您咬我！娘，這是迷信！就算是真的，我也不怕。我只想您多過幾天好日子！”

母親怔了怔，把他拉起來說：“兒呀，你見過老虎食子嗎？世上哪有咬兒孫的母親？以后不要再提了。”說著，硬是把他趕出了房間。

王局長無奈地搖搖頭，只能叮囑老婆把飯菜煮爛點，千方百計要讓母親吃好。從此以后，王局長再也沒有跟母親提過補牙的事了。

一個月后的一天，王局長接受一位老板的宴請，喝得有點高了。老板早已為他準備好了房間，當他一頭倒在床上時，門口走進來一個妙齡女子……

第二天早晨，王局長醒來時，吃驚地發現，陪了他一晚的女子原來只是個小女孩而已。他突然有一種不祥的預感，抓起衣服跑了出去。他十分清楚自己中了別人設下的套，但除了悔恨，毫無辦法。很快，他眼睜睜地看著紀委的人走進他的辦公室，然后把他帶走了。

被雙規后，王局長的各種丑事就像變戲法似的，一件接一件地被抖了出來。王局長進了看守所，惶惶不可終日地等待著法院的判決。

就在法院開庭前一天，警察忽然告訴他，他的母親來了。

王局長乍一聽，還以為自己聽錯了。自從自己倒霉開始，他最先想到的是，教了他一輩子做人道理的母親是不會原諒自己的。可現在，母親還是來看他了。

王局長低著頭走到母親跟前，說：“娘，我對不起您，您不用來看我了，就當沒有我這個兒子吧！”

出人意料的是，母親平靜地說：“我不是來看你的，我是來讓你看我的！”

王局長疑惑地抬起頭，只見母親慢慢張開干癟的嘴巴，露出了兩排完整無缺的牙齒——母親竟然去補牙了！母親流著淚說：“過去我一直不愿補牙，是怕補了牙對你不利。可現在，我已經沒什么可怕的了，我恨不得一口咬死你這個不爭氣的東西……”

王局長悔恨不已，失聲痛哭起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