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病有情

曹紅蓓

（作者系心理學博士，北京師范大學心理學院心理咨詢中心咨詢師）

前幾天學校心理中心告訴我說，我三年前咨詢過的一個痘痘女孩又約了。見面那天，發現她比起一年級時短發運動服的形象漂亮很多，只是，如我所料，小女郎的臉上痘痘又怒放著。她說別來一切都好，痘痘長期維持在一兩顆狀態，誰知兩個月前猛吃了三盒巧克力之后就激活了所有的痘苗，試過各種療法搏痘無果，現在恨痘恨得在夜里掉眼淚，一想起接下來各種面試，而自己連一張臉都控制不了，就萌生出與痘同歸的念頭。我其實不關心痘痘，我想知道在猛吃三盒巧克力之前到底發生了什么事。求職受挫，戀人分手、大四綜合征，所以我們堅強的小女郎最忠實的朋友——痘痘君，又挺身而出了。它承擔所有罪責，保護主人可貴的自尊，又提示主人注意身心健康，看中醫，訪心師，真是誠心可鑒啊。殊不知，痘痘君的小名叫痘痘，大名卻叫煩惱，小女郎想要消滅痘痘的愿望，好比人活著卻要消滅煩惱，用腳趾頭想一想都覺得是不可能的事。

痘痘君使我想起我的一位朋友，體制內的一名成功男士，能力很強而且閱歷豐富，一段時間他受上級之命被迫卷入人事壓力，苦斗之際，曾突發骨病臥床一周，期間完全無法起坐。雖然這個病不遺傳，但是這位男士記得，他的父親以往在艱難的生活中，也曾經就這樣躺倒。壓力來了靠生扛，總有扛不下去的時候，心理以為扛得住，其實是偷偷轉嫁給了身體。人可以原諒身體的有限，卻傻乎乎不肯原諒心理的有限，男人特愛如此作踐自己，因此來心理咨詢的大多數是女人。這次是骨頭撐不住了，如果下次是心臟呢？

中國古代是很重視心身一體的，但是這個傳統在近幾十年中曾經中斷了，八九十年代人們把身體疾病和心理問題完全割裂來看，睡不好覺的，就去開個安眠藥。現在隨著心理知識的普及以及養生風盛行，人們又開始接受心理問題和身體疾病有關聯的認知。長期穩定的研究也證實了至少某些疾病的誘發與心理因素有著密切的關聯。基因決定所患何病，而心理和環境因素決定何時發病。

皮膚病是典型的心身疾病。如果說痘痘君的大名叫煩惱，可能白癜風君和牛皮癬君的大名就叫壓力。經常出現在公眾視野中的一位著名導演，細心的觀眾是看著他的白癜風長大的，同時我們也見證了這些年來他的壓力與努力。實在不明白為什么人們這么見不得白癜風和牛皮癬君，以至于把他們逼上了電線桿，作為具體化的壓力，他們也需要寬容與善待。跟皮膚相關的，還有頭發。古人有體會：“白發三千丈，緣愁似個長”。白發魔女是春愁百結的最好寫照。當年大專辯論賽上揮斥方遒的最佳辯手，突然出現在電視客串綜藝主持，還算年輕的臉配了刺眼的白發，不知這些年他是有多費腦子。更有甚者，在重大打擊之下，一夜之間鬼剃頭，出現斑禿的情況。

消化系統的疾病也是著名的心身疾病。電視上做胃藥廣告的一般都是硬漢，像姜文啦、孫紅雷啦，不少男人跟別人說“我胃不好”的時候，漫不經心，不以為恥，反以為榮，似乎宣告著我工作很忙飲食不規律而且個性很堅強。前兩條可能是事實但也沒什么好驕傲的，個性很堅強就可以有別的理解，比如心里有事兒而找不到傾訴對象。消化系統的疾病意味著無法消化的情緒，抑郁、憤怒等等。所以下一次當一個男人說“我胃不好”的時候，你就可以知道他心里有事兒，他并不快樂。腸不好也是一樣，從接觸過的案例來看，腸不好，便秘等，更多還涉及到控制和強迫，病人多有完美主義傾向，過于苛求自己，希望一切盡在掌握，但這樣子真的很辛苦。

痛經這種女孩子的小病，人們普遍以為是單純的生理現象，但越來越多來自醫院和咨詢機構的報告表明，痛經和對女性身份的不認同有關，停經則更可意味著與媽媽聯結的消失。是否喜歡自己的性別，可能決定著女孩子的經期是否能相對舒適地度過。民間有一種看法說女孩子經期的病，通過生小孩可以自然好轉，對此心理學的解釋是，準備成為母親本身就已經意味著對女性身份的認同。女兒與母親的關系，是影響女性身份認同的重要因素。我所認識的女孩子當中，痛經最嚴重的一位，幼年的時候父母就離異了，女孩判歸父親撫養，她的生母幾乎從不照面。后來她的母親又經過幾度離異，現在孤身一人，歸宿就是住在她的家里，為她帶孩子。她不再痛經了。

小病為了護主而來卻不受主人待見，就像說出難聽的真話的花剌子模信使。對所有人來說，最常見的小病莫過于感冒。當它忠實地來到我們身邊的時候，我們卻想盡快把它趕走，這對它不公平。不如就手捧水杯，以被窩為懷，與它安詳地擁過七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