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程


一灣碧水,連結粵閩連綿青山;一處邊城,演繹四百年盛衰。彈丸之地,吐納歷史風云;一蓑煙雨,駁船江上如鯽;古渡人頭攢動,老街商鋪林立;有說不盡的南遷客家風情、吹不散的戰爭硝煙。
邊城湍溪,位于粵東北平遠縣差干鎮,緊鄰福建縣武平縣下壩鄉,小小的永福橋成為粵閩分界的“中英街”。湍溪村,為下壩貢獻了一條寬廣的差干河,經石窟河、梅江、韓江水系奔流入海,與武平下壩鄉親擁有一座水運碼頭古渡、一脈相承的客家遺風和一個遐邇聞名的邊城墟市。
歷史滄桑,世事輪回,鹽米古道荒草萋萋,消失的風景更增添了人們訪古探幽的興趣,神秘邊城的前世今生,更讓閩粵贛邊民眾津津樂道。
邊城古道
湍溪與下壩一衣帶水、山脈相連、人情相通。平遠置縣歷史始于明嘉靖四十一年(1562),當時下壩、蕉嶺等地歸屬平遠。以仁居作為縣治的平遠,居“三省之沖”之險隘,“北連江贛,東接閩汀”,作為水上“衢路”可以自東門40里水里至下壩圩武平縣界。《平遠縣志》點明了“湍溪”在水運上的要沖之位:“左眺差干,奇石(五指石)掌空,放舟湍溪,激水斗楫不數里而百子渡已去平。”
千百年來,差干河砥礪前行,經歷過波瀾壯闊、百舸爭流的熱鬧,守得住冷落古碼頭、破舊老鋪的寂寞,任風吹雨打、潮漲潮落,淡定自若東流入海。
湍溪與福建省武平縣下壩一溪之間,山相通、水相連,差干河與平川河、中山河、中赤河、民主河在此交匯,注入梅江,再匯成韓江。與湍溪融為一體的下壩墟,依山而建,雖是彈丸之地,集市卻是三省通衢。下壩開埠于明正德年間(1426-1435),山里人迫切需要外面的食鹽、鐵釘、洋油、綢布,而山外又迫切需要大山出產的木材、大米、黃豆、土紙、藥材,這條鹽米古道成為粵東北、閩西、贛南近二十個縣域的物資運輸“中樞神經”。
據老一輩人說,最繁盛的時候,河里的小船有600多條。在差干河下游的石欄灘峭壁處,至今還殘留當年船工拉纖留下石級,逆水行舟艱辛無比。從潮汕沿梅江逆水而上的食鹽,在下壩河、湍溪街啟岸,由挑夫經差干的松溪橋挑往江西羅塘,然后挑米返回。“世上第一苦,鍋頭無米煮;世上第二苦,挑擔行長路”,約百三十的擔子,往返四天,艱辛無比。清道光十年(1831年)建成松溪橋,其碑記詳細描述了挑夫隊伍的盛況:“下壩為邑之偏隅,實小河鹽船之總匯。其船上十余里竹子園止,以上則全肩挑,蟻聚蜂屯,日以千計,而道必經差干鄉之松溪。”
清乾隆時,贛南各縣食鹽都從下壩挑運到江西羅塘,下壩經商之客也越來越多,尤其是江西寧都、于都、興國商都來這里建筑鹽館、米館, 作儲鹽之用,廣東的鹽大量水運至下壩,每船載重量上水3000 斤,下壩每天的庫存量的鹽就達 60 萬包,約 80 萬斤;贛南各地的山貨也大量地肩挑至下壩, 由下壩水運到廣東。直至1930年毛澤東寫《尋烏調查》時,還依舊繁榮:
“從石城、瑞金來的米和豆子為大宗,從興國來的以茶油為大宗,在筠門嶺上岸,每天從筠門嶺至廣東下壩的大米、豆子、茶油共有四、五百擔。下壩運至筠門嶺的以海鹽、海味洋貨為多。腳夫們一擔貨去,一擔回。”
通達三省的古驛道,給贛南、粵東、閩西帶來了明清四百多年的繁榮,培養了大批客家富商,同時也孕育了輝煌的客家文化。上個世紀三十年代,從蕉嶺新鋪到會昌筠門嶺開辟了公路。嗣后,蕉嶺到上杭、武平的公路又通車。陸運速度快而低廉的價格,邊城下壩“通衢”作用日漸式微。
邊城排工
“喲嗬!放排咯……”
排工響亮的號子,幾百年間回蕩于湍溪、下壩黃金水道,常常呈現“萬木漂江”的盛景。
連綿青山、溫濕氣候,讓1381平方公里的平遠成為森林王國,每年大量木材需水運出山。平遠建國后至1970年,經湍溪、下壩的差干河仍有三、五十艘船航行其間,每年放運竹木排近萬立方米。1975年仁居至差干公路建成通車,船隊撤銷;1978年興建長潭水庫封水,1981年結束竹木排放運歷史。
放運木排通常在差干河或下壩河(湍溪河)扎排,每排約40米,四排為一練。起初因灘多水淺,每排均有2人,每練有8人、每練長約160米。過險灘時,以排為單位通過。后逐漸減速至每練4人、2人。排工帶足糧食,吃住排上,至目的地潮州、汕頭,全程約18至25天。
我在收集“平遠老照片”中,收集到1980年放排工在湍溪上游甲溪峰險灘搏擊的照片:夾岸高峽、險灘在逆光的下反射著強烈的光斑,排工用長長竹篙努力撐出淺灘困境。可以想像,湍急的水流,承載原木扎成了木排長龍,古銅色的排工背脊引領下,“兩岸青山相對出,一練木排下江來”景觀是何等的壯觀。
當年,湍溪村許多粗壯漢子為謀生計,當排工走汕頭,苦不堪言,至今平遠還流傳客家山歌《排工自嘆歌》:
世人命歪唔像涯,
二十一出學撐排,
脫掉衣衫日頭曬,
背駝嗶叭像拖犁。
講起撐排正孤凄,
稈薦準席笪準被,
人人都話錢好賺,
幾多辛苦么人知。
差干河在湍溪的“溪嶺”轉了一個大大的灣之后,匯入下壩河,由此一路向西劃去,回環曲折,盡在竹林翠擁,蘆花淺水,榆錢高聳夾岸,泊船酒肆與連綿青山,一程山水悠然與你揖別。
閑乘一葉舟,慢槳動深情。客家少女站在船尾,手握長長的竹篙,一左一右點劃水面,船靈巧地貼著水面滑行,似乎在朝霞中遠去帆影,江面晨霧絲絲縷縷,裊裊《送郎歌》男女對唱,潺潺清流里平添幾分浪漫的色彩,悠長韻致撩撥一江的情愫:
妹子送我到渡口,
腳踏渡船浮對浮。
哪有利刀能割水,
哪有利劍能割愁?
送郎送到湍溪墟,
暗暗伸手牽郎衣。
低聲細語同郎講,
月頭去哩月尾歸。endprint
點點帆影,萬種風情,搖曳清澈河面。美麗的差干河從這里出發,融入韓江水系,挾武夷山余脈溫韻,柔轉于千山萬峰,彩綢般飄舞了四百年,山的靈動、海的廣闊,“鹽米古道”演繹了幾多商賈風云、追夢理想。
邊城烽火
樓臺倒映涵虛碧,旗幟高揚似火燃。
五峰環抱,一脈相牽,廣東湍溪村與福建下壩,共同擁有了風水寶地——“五馬落槽”。古渡邊,柔情似水的客家山歌曾裊裊娜娜;翠峰下,邊城彌漫過烽火硝煙。
1930年5月14日間,紅四軍遵照前委指示,派縱隊司令員林彪率領第一縱隊1000多人,從江西尋烏分兵平遠,開展了18天的革命活動。5月31日,紅四軍經差干、湍溪、下壩北撤。
1932年,蔣介石為了圍堵追剿中央紅軍,把紅軍扼殺在革命的搖籃里,除組織數以萬計的國民黨軍隊進行軍事圍剿外,還實行碉堡政策。蔣介石親自頒發“封鎖匪區令”,在閩粵贛邊的主要關隘、山頭、路口到處修筑碉堡、炮樓,設立關卡,派駐軍隊,實行計口授鹽,嚴禁食鹽、布匹、藥品、煤油以及硫磺、火藥等民用、軍用物資運進蘇區,妄圖困死中央蘇區軍民。
平遠的湍溪和武平的下壩,是當時的水陸交通樞紐,國民黨第一集團軍獨立第一師第二旅旅長嚴應魚部駐守閩粵贛邊,旅部設在尋烏羅塘鄉,當時成立了建筑炮樓委員會,在轄區廣筑碉堡或炮樓,在武平的縣城、下壩、十方、東留、永平、巖前,平遠的仁居、鄒坊、城南、麟石、大柘石龍寨等地共建有碉堡共80座。“五馬落槽”的五座山頭分別筑有碉堡,其中湍溪村山頭上的兩座,這5個碉堡對“紅色交通線”嚴防死守。
當時在敵人的“圍剿”封鎖下,中央蘇區的物質條件非常困難。300萬蘇區人民每年需要價值900萬元的鹽和600萬元的布,需從國民黨統治區進口。在長汀縣,一塊銀元可買30多斤豬肉,但只能買鹽二兩多。從1930年底至1934年秋中央紅軍長征,韓江紅色交通線先后為中央蘇區運送了藥物、電池、電纜、硝酸、硫酸、布匹、食鹽等緊缺物資600噸。
邊城湍溪、下壩,發達的水運、繁華的商業,隸屬韓江上游,是離中央蘇區最近的碼頭。作為閩粵贛邊來往香港、廣州、潮汕進入贛南中央蘇區的一個聯絡站,向中央蘇區輸送了大批食鹽、藥品和其他緊缺物資,有眾多領導干部從下壩墟水上紅色交通線進入安全進入中央蘇區。
湍溪村80多歲的老人謝宜境在接受調查回憶時說,雖然建了碉堡,設了關卡,但仍擋不住當年革命的洪流。中央蘇區附近的群眾在地方黨組織的領導下,組織赤衛隊想盡千方百計,沖破層層封鎖,把禁運物資源源不斷地運往蘇區,支援蘇區軍民,粉碎了國民黨反動派的一次次圍剿。
據查平遠民國檔案,從1932年到1934年間,均有由平遠轉運食鹽、藥品等物資到贛南蘇區的記錄。1932年8月13日國民黨師長黃元酉急電平遠縣長稱“共匪盤踞贛南,業有命令將軍用品一律禁運,現查仍有奸商將食鹽源源運贛濟匪”,限制每人購鹽不得超過十斤;1933年8月14日平遠縣政府布告稱“近來差干、湖洋一帶有藐不畏法鄉民,于夜間偷運食鹽接濟共匪”,1933年9月《平遠縣支出行政囚糧表》列“共匪”、“紅匪”、“販賣私鹽”之罪有13人,其中“販賣私鹽”謝鳳祥等6人同是“謝”姓(差干鎮幾乎清一色姓“謝”,由此推之“販賣私鹽”謝鳳祥等6人應為平遠差干人氏)。
烽火邊城,紅旗漫卷,邊城湍溪(下壩)為中央蘇區作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拭過厚厚歷史塵埃,我們仍然感受到紅色火種的熾烈與光芒。
古渡石街漫步,黑瓦騎樓的老鋪間徜徉,紅色交通站、紅色交通員或“紅心商人”,已無處尋覓。共和國的無名英雄,英魂與日月同在,正如臧克家的詩:有的人,情愿作野草,等著地下的火燒。
邊城客風
湍溪與下壩,兩省邊民共同擁有一個古渡碼頭,擁有一個曾經的商業重地下壩墟,有相同的客家風俗,共同承傳中原古風古韻。
被列入廣東省第一批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名錄的“平遠船燈”,源自福建武平下壩。據《平遠縣志》記載:200多年前,福建省武平縣下壩鄉藝人丘永生以師徒傳承方式把舞船燈技藝傳授給了平遠湍溪謝屋謝添官。從此,“船燈”便在平遠縣境內流傳開來,經久不衰。每逢春節、元宵、端午、中秋節以及喜慶豐收之時,平遠差干、仁居、上舉、泗水等地的群眾自發制作、排演船燈,以此來慶祝節日。
“船燈”的來歷,有個神奇動人的傳說:清朝乾隆皇帝喬裝巡游江南,體察民情。來到福建沿海某地時,投宿于一漁船上,船家祖父和孫女倆盛情接待。閑聊之中,乾隆皇帝獲悉漁家飽受漁霸欺凌,不得溫飽,動了惻隱之心,特贈夜明珠一顆,還親筆題贈“漁家樂”金匾和“圣旨”金牌各一懸掛于船頭,在金匾下兩旁各豎龍柱,以示威嚴,并把夜明珠掛上船尾。爾后,漁霸不敢再欺凌漁家,漁家因有夜明珠之光,不論風雨黑夜,均可出海捕魚。
“船在岸上行,人在船中舞”。每逢新春、元宵等佳節,邊城的兩省藝人操起畫舫,載歌載舞,歡慶升平之樂。曲調以《漁家樂》、《鬧元宵》為主題歌,雜以《十月懷胎》、《賣雜貨》等古代民間小調,八音伴奏,律呂和諧,優美動聽,為民眾所喜愛。2012年5月平遠五指石風景區舉辦首屆桐花節時,主辦方特地請來“師爺”級的下壩船燈,古風古韻、詼諧風趣的風格讓游客大開眼界。
下壩吳德賢回憶,1965年中秋在古渡邊舉辦了邊城粵閩兩省客家山歌對唱會。晚上8點,一聲“噢嗨”,下壩少女開腔——
愛唱山歌二人來,
一條去哩一條回。
三條去哩么條轉,
樣般喊涯唱得來?
湍溪阿哥不緊不慢以歌作答:
對岸阿嫂你莫慌,
今夜和你唱一場。
唱到月亮西邊落,
唱到日頭東邊上。
你來我往,兩岸歡呼雀躍,夜深月圓當空,以山歌作結:“一首山歌難唱盡,明年今日再和你。”
轉山轉水的山歌,如醇香的客家娘酒,醉倒了幾多客家兒女;湍溪、下壩的邊城,咂咂有味的古今融為一彎碧水、清風明月。神奇山水,仍吹溫潤的風;邊城風情,如花綻放。
神秘的邊城,你那古老青石板街與騎樓老鋪,風中絮語的是昨日懷戀,還是蘇醒后的風韻?濤聲依舊,隱退了滄桑歲月,風散了硝煙,回溯與自豪,失落與尋覓,無邊的情思融入一程山水之中,任其漂漂浮浮,直至大海。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