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作秀
2013年10月5日晚,翠蓮嫂來電,說東照兄病逝,盡管此前已聞東照兄生病,但仍感意外。悲痛之余,我們相識相知半個多世紀的記憶像演電影一樣,一一在腦海里重現(xiàn)。現(xiàn)憶記他文學創(chuàng)作的幾件小事,以示紀念。
1961年秋,我和東照兄同時考入山西大學中文系,一起分配在61級乙班學習。由于愛好相同,志趣相投,我倆很快成了肝膽相照、無話不談的好朋友。不論是在學校的課余時間,還是到農村學農、勞動鍛煉的田間地頭,我倆總是形影不離,笑語交談。他給我講呂梁的山山水水、風土人情;講晉綏邊區(qū)的傳奇事件、英雄故事;講父老鄉(xiāng)親的酸甜苦辣,百味人生。講的最多的是他的父親,解放前如何跟隨賀龍打日寇、鬧革命,解放后如何領導村里鄉(xiāng)親走合作化道路,戰(zhàn)天斗地,奪取豐收;如何大公無私,以隊為家。他常帶著無限深情,描述他父親那雙長滿老繭的手,和爬滿蚯蚓一樣的青筋的雙腿。他總是心疼地說,那是父親一生辛勤勞動造成的,他很想用小說把這一切反映出來。他多次對我講他的小說腹稿,多次讓我看他寫的初稿。經過反復醞釀修改,幾易其稿,1964年春節(jié)后,他把短篇小說《新老隊長》寄給了在當時已經很有影響的《解放軍文藝》編輯部。新老隊長的原型就是他父親,筆名“蔚汾”取自于故鄉(xiāng)興縣的蔚汾河。幾個月后,當我把《解放軍文藝》寄來的發(fā)稿通知書交給他時,他拉著我的手說:兄弟,你是哥的第一個讀者,第一個編輯。
1965年秋,我們大學畢業(yè),東照兄留校在校刊編輯部工作。他開始很滿意,認為可以工作、創(chuàng)作兩不誤,互相促進。沒想到第二年十年動亂就開始了。山西大學和全國所有大專院校一樣,停課鬧革命。造反的聲音此起彼伏,整個大學校園沒有一時一刻可以安心地讀書和寫作。在不得已的情況下,為了更好地接近人民群眾,貼近生活,同時也是為了有一個比較安靜的寫作環(huán)境,1970年東照兄請調回到故鄉(xiāng)興縣工作。當時他住在兩間又黑暗又潮濕的平房里,家里沒有一件木器家具,一個大紙箱,又是裝衣物,又是當書桌。環(huán)境雖然清苦,但他樂而忘憂,當起了逍遙派,從不參加縣里的任何派系斗爭,常年累月深入農村,和農民交朋友,廣泛調查研究轟轟烈烈的農業(yè)學大寨運動。在興縣的幾年時間,他先后創(chuàng)作出版了《長虹》《龍山游擊隊》等長篇小說。每次到太原送稿,我們都要小聚暢談,談的最多的是他正醞釀創(chuàng)作的長篇小說《長虹》的種種構思和設想。當時他很糾結,不止一次流露,覺得當時的學大寨運動,和一九六三年毛主席號召開展的學大寨運動貌合神離。他憂慮地說:不抓生產,成天批斗走資派,打不下糧食,吃什么?怎么生活?怎么反帝反修?當時已是“文革”后期,許多人都開始對“文革”進行反思,東照兄的憂慮,反映和代表了廣大人民群眾當時想說而不敢說的話。我既為他高興,又為他擔心,他坦然地說:你放心,我會正確處理。1975年夏,東照兄近百萬字的長篇小說《長虹》脫稿了,他到省城送稿,省委宣傳部邀請工農兵代表把關審稿。當時正批鄧反擊右傾翻案風,太原五一電影院正在上映批鄧的電影《歡騰的小涼河》,其中有一句臺詞是“走資派還在走”。盡管這樣,雖然大家提了不少修改意見,但多數同志反映很好,同意盡快出版。只有少數人認為談出版為時過早,需要動大手術,理由是小說洋洋百萬言,反映現(xiàn)實生活的長篇巨著,塑造了幾十個人物形象,竟然沒寫一個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個別人甚至上綱上線,亂扣帽子。有關領導雖然心里傾向多數人的意見,但心有余悸,怕在反擊右傾翻案風的斗爭中再有閃失,于是把東照留在太原進行修改。東照兄在省城住了一個多月,根據多數人的意見,認真對《長虹》做了許多修改,但書中仍然沒寫走資派。這樣做,既要有膽識,又要有智慧,在當時的政治背景下,非常難能可貴。《長虹》的出版于是放了下來。直到1976年10月“四人幫”垮臺,《長虹》才和廣大讀者見面。
《長虹》出版后,當時的省委書記王謙曾在大會進行表揚,說這是反映學大寨運動文藝作品中難得的一部好小說。但好景不長,隨著學大寨運動的銷聲匿跡,《長虹》也被打入冷宮。我一直認為這是不公正的。《長虹》所寫的學大寨運動,與當時在全國普遍開展的學大寨運動,有著本質的區(qū)別:其一如前所述,書中沒寫走資派;其二,當時學大寨,提倡革命加拼命,小車不倒只管推,用的是肩挑手推的手工生產的方式。《長虹》中的農民興修水庫,則采用了借助水力運土造壩的科技手段,表現(xiàn)了勞動生產方式和生產力的改變和提高;其三,當時到處宣揚知識無用論,把知識分子當做臭老九。在文藝作品中,知識分子不是當做反面教材,就是當做配角。《長虹》則反其道而行之,讓一位女技術人員擔任縣里的領導干部,負責水庫建設,表現(xiàn)了尊重知識、尊重人才。這在當時的政治背景下,在現(xiàn)實生活的文藝作品中,恐怕是絕無僅有,獨立風騷。單就這三方面的描寫,《長虹》與此后盛極一時的傷痕文學作品相比,更具有時代的前瞻性。希望專門研究當代文學創(chuàng)作的專家學者,能對田東照的文學創(chuàng)作,特別是《長虹》在當代文學中的成就和地位,給予應有的評價和認識。不能因為文藝作品與某個人、某項政治運動有牽連,就因人廢書、因事廢書,一概否定。
興縣地靈人杰,民風淳厚,又是晉綏邊區(qū)政府所在地,東照兄對故鄉(xiāng)一往情深,經常說及抗日時期的民主人士劉少白、牛友蘭以及他們的子女劉亞雄、牛蔭冠,說他們雖然是呂梁乃至山西的巨商大賈,但在民族危難時刻,卻能仗義疏財,把自家的巨額財產獻給晉綏邊區(qū)政府,辦學校,辦銀行,武裝軍隊,在中國近代史上寫下了光輝的一頁。田東照從省作協(xié)領導崗位退休以后,筆耕不輟,針對現(xiàn)實生中的腐敗之風,創(chuàng)作發(fā)表了一系列反腐小說,收到廣泛的關注和好評。他多次表示,想在有生之年,和愛子曉宇合作,創(chuàng)作一部反映呂梁晉商的傳奇小說,可惜因病早逝,他的這一心愿,只能由曉宇單獨完成了。我堅信東照兄的宏愿一定能實現(xiàn),我還愿意當第一個讀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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