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昂
此時太陽剛剛升起,薄霧淡去,回家的路越來越清晰。盡管掛記舅父,歸心似箭,我還是舒了口氣。今天的方向盤格外好使,我說。女友在副駕位不屑地“嘁”了一聲。天沒亮便把她從被窩里拖起,她一路噘著嘴。
狂飆了兩個時辰,越野車駛出省道進入縣界砂石路,輪胎噪聲愈加酣暢,不時有砂粒進濺起來撞擊玻璃,聲音清脆。我吹起口哨。
傻樣。女友懶洋洋地嘟噥。她是皖南女孩,據說那地方出美女。
我睨一眼她的胸部。她的泰迪犬正伏在那里酣睡。我去摸它,順便想摸她一把,被她拍回來。
“10年前,我考上大學,就是從這條路出去的。”我大聲說。
“坐毛驢車出去的吧?”她撇了撇嘴,語氣揶揄。
“真的,是毛驢!”我認真地說,“不過沒車,只有毛驢,我騎著它。”
她已笑得花枝亂顫。
“笑什么?我是認真的。”我說,“我舅趕著他的毛驢,送了我三十里。”
,女友還在笑。這一路,氣氛到現在才緩過勁來。不過,我不高興別人笑話農村。我默聲開了一會兒車。黃土丘陵開始起伏,路旁的雜生灌木叢蜿蜒而退,間或能看到橙色的沙棘和野海紅的影子。遠處,曠野荒涼,煙色蒙蒙。
“后來呢?”
女友的聲音柔柔地飄浮著。她把手放在我握檔把的手上。我能感覺到她手指的細微觸動。我女友擅于調節彼此間的感覺,我知道,兩年來我們相處得還算愉悅。不過想想車貸房貸,結婚這件事誰也沒提過。我捏捏她纖細的手指:“什么后來?”
“舅趕著毛驢送了你三十里的后來呀。”
“哦,后來……我就轉乘汽車到省城……”
“我沒說你,我說舅。”女友說,“送完你后,他就騎驢回家了?”
“他哪舍得騎,來回六十里,走回去了。”我說,“我舅摳著呢,不是考上大學他舍不得給我那待遇。”
她笑著捶我:“哪有這么說長輩的!”
“你不知道我舅那人,特儉省。”我說,“呆會兒你就見識到了。”
上回我去看他時,舅大晌午蹲在院子里,盯一碗粥。一問才知,為省柴禾讓太陽曬飯呢。晚上,看完新聞就關了使用多年的黑白電視,嫌費電。舅年紀大了,這樣做,我看了心疼。
在我心里,舅摳是摳,卻是一條硬漢。這個印象從小就有,舅魁梧黝黑,像座鐵塔。“萬事不求人,自己獨擔挑。”這是我母親對他的評價。舅在雙親下世后,拉扯妹妹成人成家,到我出生長大,舅一直是我們家的主心骨。同時一家人都有點怵他。“黑臉一沉,誰都不認。”這是村里人對舅的評價。集體時代,舅因鐵面無情,常被派去看田。他撓一根丈余長的羊鏟,人見人怕,我們一幫小孩見了躲著走。我初中不想讀書了,硬是被舅拿羊鏟揍回了學校。現在想來,我倒感激那柄鉤鏈槍似的羊鏟。昨晚,表妹電話里哭訴:“大垮了,賴炕上不起。”我揪心了一晚。父母剛被我接到省城,還沒住慣呢,我瞞著他們說出差,天不亮就拖起女友急著往回趕。
舅沒見過她。我不想讓舅沒見過她。
“快看,兔子,一只兔子!”女友驚呼。
一只野兔穿過砂石路,隱沒在枯草里。
“這不稀奇,我們這兒啥都有,還有錦雞和松鼠呢。”我說,“有時間我帶你去抓野雞、逮圪貍。”
“真的?太好啦!”她興奮了,“我開始喜歡你們這兒啦,我住這兒不走啦。”
我苦笑一下。遠處煙色中,村莊漸顯。
泊好車,打量我的村莊,一種凄涼感彌漫開來。初冬的太陽正當頭頂,村子卻如那些遺忘在田野的莊稼稈,蔫頭耷腦,結了一層白霜。矮屋、破墻、枯樹,沿地勢高高低低地雜亂鋪排,一兩聲昏鴉嘶叫聲迎風傳來,叫得人心也跟著空蕩蕩的。
大不如前哪!我感嘆一聲。政府號召搬遷,村里冷清了許多。據說,不久的將來,這里是座現代化的高爾夫球場。那時,連現在的矮屋破墻、枯樹昏鴉都不會有了。
舅門前有棵老棗樹,盤枝錯節,高處零星地掛著幾粒黑色干棗,在風中瑟瑟而抖。這里曾是我和小伙伴們歡樂的天堂,棗子往往剛紅半圈,就被我們爬上攀下偷得差不多了。我駐足仰望老棗樹,嘆息歲月蹉跎。不意柴門吱嘎作響,走出一個人來,拄杖彎腰的,正是我舅王寶貴。
“回來啦狗子。”
舅的聲音微弱:“聽見汽車響,知是狗子回來啦!”舅喃喃著。他斜襟黑襖,用一雙黑鞋帶扎著黑棉褲褲腳,腳上的千層底黑布鞋也是簇新的。妗去世后,舅少見這樣干凈利落過,顯然他對我的歸來是有準備的。
我給舅介紹我女友。她挽了舅的胳膊肘兒,搶過話頭去:
“舅,叫我小薇好啦,小燕子的小,趙薇的薇。”
舅昏暗的眼里倏忽亮晶晶地一閃,捋著山羊胡子,哆嗦著連聲稱好,最后竟也耍笑了一句:
“老漢今年八十八,眼不聾來耳不花,人們都稱王疙瘩。”
女友笑得彎了腰,她攙了舅,穿過院落向老屋走去。我走在后面,看舅的背影,感覺舅真的是落架了,人老先老腿,舅的步架子較上回見又垮坍了不少。那個拄著鉤鏈槍般的羊鏟,威風凜凜的舅已不復存在了。
院子有清水灑掃過的痕跡,看出舅真是拿心等我回來了,弄得我特別緊張。
“貓兒昨夜給我打電話來,舅,貓兒說你不起炕了。”我說。
“灰妮子沒胡說,狗子,先進屋,舅有話哩。”
舅的話揪著我的心。
進屋時女友回過頭來沖我嬉皮笑臉:狗,狗狗。
說完她假勢撫弄挎包里的泰迪:狗,狗狗。
一進屋,我就愣怔了。一炕鼓鼓囊囊的麻袋,從炕上到頂棚一摞一摞,壘垛得齊齊整整。
“這是啥,舅?”
“糧食……全是糧食,舅今年三畝地收五千多斤玉茭子,全在這兒了……”舅說。
我愈加納悶了:“你咋全堆炕上了,舅?你睡哪兒,舅?”
“這兒,這兒,”舅在麻袋當間擠搡一番,弄出個縫隙來,“舅黑夜就鉆到這縫縫兒里睡。”
“這又何必?舅,你這是做啥哩,舅?”我失聲而叫,有點哭腔了,“舅,你老咋了這是?”
舅不理睬我一連聲的追問,顫抖著坐馬扎上解開煙袋,不緊不慢地裝煙鍋。我眼窩里潮水蕩漾。小薇見此光景,起身去收拾簡陋的屋子。泰迪感到了新鮮,滿地撤歡。舅吧嗒著煙鍋,一聲不吭。屋里死寂清冷,舅營造的小蘭花煙霧繚繞。我注視炕上那山頭似的糧食,想象舅艱難地鉆進縫隙里睡覺的情景。糧食沉重地擠壓在舅四周,我似乎聽到了舅不安的喘息,似乎看到屋子里游蕩著絲絲縷縷的恐慌氣息。
片刻,舅將煙鍋在鞋底磕了磕說,狗子,吃了飯再說,鍋里熱著哩。掀開鍋蓋,篦上是我愛吃的莜面栲栳。小薇將帶來的熟食和小菜也擺開,卻沒有找到調料。我知道舅平時節儉慣了,他的理論是,味道好不好吃到肚里全一個樣,人不能慣壞嘴。我讓女友把帶來的酒打開,給舅滿上。搪瓷茶缸剛滿個底,舅就不讓倒了,舅示意我往缸里添滿開水,又加了兩大勺辣椒面。這一切我都看慣了。小薇卻眼直了。舅向她解釋,這樣既省酒又刺激。
我等著,耐心等著。我知道,貓兒不會憑空給我打電話,舅將糧食垛了一炕的反常之舉必有緣由。果然,舅的茶缸要見底時,舅好像攢夠了力氣,他開口了:舅有話要說哩。
舅老了,叫你回來,想跟你訪訪古,叨個事兒。他扭頭瞅著炕上的糧食,怔忡片刻,說,日怪,人越老那事記得越清楚了。
啥事?舅,你快說,狗子聽著呢。
狗子,舅想說說,舅第一次賣糧的事兒。
舅,這事我打小就聽過,你講過很多次啦。我說。
狗子,這次不一樣,舅給你講講,舅第一次賣糧的事。
舅,舅,你講過很多次啦,你還是說說炕上糧食的事吧。
狗子,舅給你講講舅第一次賣糧的事。
舅命不好,解放前就死了爹娘,當時我只有十來歲,下面還有個掛著鼻涕的小妹,只有四歲。對,就是你媽。狗子,別打岔,聽舅說。這不,舅小小年紀就當了家長啦。當了家長,卻地不會種、獵不會打,不得已離開了咱的窮山窩,領著妹妹沿家乞討,用討來的殘茶剩飯養活妹妹,也養活自己。土改后,又回到了這個孤山莊,分到了幾塊薄地,靠著一身力氣,也能賺得兩個人的口糧,到年底,還能買上幾尺花布做件衣裳讓妹妹穿。看著妹妹的高興樣兒,舅臉上也光彩。合作化后,又干了幾年,為妹妹置辦了嫁妝,總算將她嫁了出去,也算了卻了一件大事。不久,舅就娶了你妗。這樣的光景過了幾年,很快就進入吃大鍋飯的年代,全村并戶,咱這山莊并到了清溪村,咱一家人全端上了大飯碗。舅樂得甩開了兩手,吃喝拉撒的事全不用操心了。可誰知道,這放心家長沒當幾天,食堂糧缸底朝天,娃娃端的碗清湯寡水的,能照見自個的影兒,能撈上月亮,這家長還咋當?想種點地,可是出戶二尺遠就是集體地,舅膽再大,也不敢于損公肥私的事呀。可狗子和貓兒都餓得哇哇哭,到哪為娃們弄來一點米呢?舅沒一點轍兒,咱家漸漸成了清溪大隊的累贅戶,勞動一年,養活不了全家,還要倒貼。這咋活呀?有那么幾個村油子索性叫咱“累贅戶”。
狗子,月缺月圓,世事總是這個理不是?咱終于等到了1979年。那年開春,縣委書記梁銘在清溪大隊蹲點想搞責任制,鼓勵舅重上羊角山,把周圍荒了多年的三十畝坡地全包給舅啦,放下話說,除了每畝交五十斤公糧,剩余的全歸咱。梁書記說這叫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舅膽子大,就先由舅試試,再在全村推廣。
你別說,這辦法好,舅很快就嘗到甜頭啦。那年冬天,一冬未落雪,眼看麥苗要枯荒了,舅下山把河里的冰敲碎,一擔擔挑上澆到麥地里,冰水滋潤了麥苗,麥苗扎下了根。就這一場冰水,咱家的小麥每畝能比集體多打二百斤。再說春播時,地里的土由于干旱,滿地是拳頭大的疙瘩,打也打不開,正在著急,老天爺變了臉,下了一場雨。那些吃大鍋飯的,剛安排牲口農具派人準備耙耢時,一陣春風把地又吹干了,耢也耢不動,只好派人打疙瘩,等打完了,種上的谷子缺苗斷垅。而舅呢,卻在下雨的當晚,女人牽牲口,咱掌耢,連夜把地耢光啦,地像篩過的面一樣細,谷子玉米全苗滿垅,秋天每畝多打三百斤。
狗子,這些招兒在吃大鍋飯時是不靈的。這些咱過去不懂,如今悟出來啦。
豐收了,舅心里別提有多舒坦了。能不舒坦嗎?咱終于摘了“累贅戶”這頂帽子,再不用低聲下氣地給大隊會計打欠條啦。舅高興,想回報一下國家,打算把豐收的一萬六千斤糧食,按原來打算交足一千五百斤公糧后,再賣六千斤余糧。交糧賣糧的錢,是全家出力流汗換來的,買啥東西大家定。狗子,你知道舅一輩子儉省慣了,可那個時候舅是從心眼里高興啊,覺得一定要買個東西才能穩住那高興勁兒。跟你妗商量來商量去,決定買個電視機。那年頭,電視這東西稀罕著哩。就公社有,社員都沒有,舅想拔個頭籌。
狗子,狗子,你走了神兒啦不是?沒有,沒有就好。狗子,舅老啦,你要硬著心性記舅的話。舅剛才說哪兒啦?
哦,舅想拔個頭籌。狗子,人要有了糧有了錢,精神頭兒就不一樣。賣糧那天,不等雞叫頭遍,舅就醒了,睡不著,叫醒你妗說話,到雞叫二遍,舅就開始裝車啦。舅向縣運輸公司雇了輛大卡車,開始舅舍不得,可糧太多啦,舅趁著高興勁兒,咬咬牙就雇下汽車啦,又向糧站借了四十多條麻袋,舅想一次進城把這件事辦妥。舅看著滿滿一汽車糧食,別提有多美氣啦,舅懷疑是不是做夢哩?就傻傻地對著糧食笑。你妗也笑,說咱都美瘋啦。
舅押著一汽車糧食,聽著街兩邊人們的嘖嘖聲,心里舒坦得很。感覺汽車開得也飛快,到了縣城糧站才九點掛零。來交糧的人還沒幾個,咱排了個第三。
收糧的老站長叫任庚,曾在咱清溪大隊蹲過點,認識咱。他見舅在卸糧,愣著看了好大一會兒。后來舅才知道,他任站長還當舅是為集體來交公糧哩。他以為是大隊照顧咱這個累贅戶,讓咱多掙幾個工分哩。輪到咱時,舅說明情況后,他任庚一下就愣住啦,點煙的火柴也停住啦,直到燒到手指頭才扔了。
狗子,舅到現在還忘不了任站長那張驚訝的臉。舅猜,他心里一定想,去年咱還是個累贅戶,今年咋會有這么多糧食賣哩?任站長呀,你不該拿老眼光看咱王疙瘩哩。你道當時任站長咋說?他說,王疙瘩,你跑了這么遠的路,累了,也渴了,到我辦公室坐坐,歇歇腳,喝口水吧!糧食丟不了,有我呢!狗子,舅雖不累,也不渴,可站長的一片好意難推呀,一個糧站站長對咱平頭百姓這么熱情,咱咋好意思不去呢?就被推推搡搡地進了站長的辦公室。
可千猜萬想,也想不到的是,他任站長耍心機哩,他把舅當成啥啦?當成偷糧賣的賊啦!
在他辦公室,任站長拿出不輕易待客的龍井茶,給舅美美地泡了一杯熱茶,雙手盛到舅面前,說,你先喝著,我去安排個事就來。舅當時心里暖烘烘的,咱這糧不枉賣,給這些干部吃了,他們好為人民辦事嘛!任站長出去了,舅也學著人家的樣子,品著濃香的茶水,閉上眼養養神。忽然從隔壁傳來了他任庚打電話的聲音。任庚說啥呢,他說,是清溪大隊嗎?你大隊有名的累贅戶王疙瘩,叫了一輛汽車,拉著滿滿一汽車糧食來賣啦。我懷疑有問題,這糧食究竟是隊上的,還是他個人的?
舅當時那個氣呀,胸口像憋了一團棉花,堵得難受啊。原來,他任站長半天不收咱的糧,還讓咱到辦公室喝茶,是要調查咱糧的來路哩。狗子,咱再窮也要直起腰來,舅年年看田,從來沒拿過集體一粒糧呀!可轉念一想,人家任站長也是秉公辦事,擔心集體受損失嘛。舅就沉下氣來,等任站長回來,看他咋說。
任站長很快就回來啦,他一進門,就拉住舅的手不放,連聲說想不到啊想不到。舅說大站長弄清楚啦?咱的糧能收不?任站長一聽臉就紅到脖子根啦,連忙安排過秤。
狗子,你說舅賣了多少錢?賣了兩千五百三十元錢哩,舅記得清清楚楚,這輩子忘不了啦。舅拿著這錢,直奔交電門市。可誰能想到,買電視還得經公安哩,買電視還得見縣委書記哩。
咋回事?狗子,對,你說得對,狗子。說來也巧,那天梁銘書記的兒子丟了錢報了案啦,人家正撒網捉賊哩。可舅不知道啊,在家電柜臺那里,舅相中了一臺十二英寸的黑白電視機,正笑瞇瞇地擠在人群里,聽人家女售貨員介紹哩,不知道人家公安卻把舅給盯上啦。為啥?舅身上補丁摞補丁,一看就是沒錢的主,可還混在人群里買電視,還拿出一摞票子點哩。人家不懷疑你懷疑誰?
等舅把厚厚一摞錢放到柜臺上,叫售貨員抱電視時,人家公安就出手啦。等舅弄清楚事情跟梁銘書記還有牽扯時,舅可就樂了。舅正想見見梁書記哩,舅拔了頭籌,還沒向梁書記報喜哩。大半天盡被人誤會咱,就不興咱誤會誤會別人?想到這兒,舅就說,我這錢還真跟梁書記有關哩。不過,我王疙瘩要當著梁書記的面才肯交待哩。
你猜咋著?狗子,這樣,舅就真的見到縣委梁書記啦。還有公安護送咱哩。舅進到梁書記辦公室時,看到糧站任站長也在哩,正跟書記匯報舅賣糧的事。舅賣糧的事,當年可是大新聞哩。梁書記見到舅后吃了一驚,連忙來握舅的手,跟公安說這不是王疙瘩嗎,他咋會是扒手?公安解釋說,他一個農民咋會有那么多錢?他自己交待,他的錢跟你梁書記有關哩。梁書記、任站長,還有舅,都哈哈大笑起來,都說是有關系嘛。
舅的訪古以他模擬過去的哈哈大笑而收尾。
我注意到,舅每次講這些話時,眼珠子總是放著光。這次也不例外。可是等舅一口氣說完這些話,把茶缸也仰脖來了個底兒朝天,然后“吭哧吭哧”咳嗽老半天,再看時,舅的眼里已灰塌塌的了。
說實話,舅的這些話我聽著很累,每次都是。我不明白這件事對于舅來說,有何特別的意義?我想,跟舅不理解我們這一代的想法也差不多吧。
舅一氣說了好些話,傷了元氣似的,閉著眼歇息了足有半個鐘點。我以為他睡著了,跟女友用表情交流,告訴她別介意,農村的確有很多出人意料的地方。小薇一直輕輕給舅捶背。她微笑著做了個剪刀手的動作,然后一指炕上的糧食,蹙眉作困惑狀。
我無奈地搖搖頭聳聳肩,同樣想不明白舅為什么要這么做。
舅忽地睜開眼挺起身來:
“狗子,記下舅的話,到啥時候也不能把自己慣壞了!”
我連忙諾諾承應。
舅已又閉目垂首,并且響起了鼾聲,這次好像是真的睡著了。
看著窩成一團的舅,我心里一陣酸楚,我的手持丈二鉤鏈槍的舅啊。
我的手機響了,是貓的,她說她已到縣城糧店聯系好了買主,正往回趕呢。爭取今天把糧都賣掉,給她大騰出個安安生生睡覺的地方。
“一定要盡快賣掉啊!”我叮囑表妹。
“放心好啦,車一會兒就到,今兒一定賣掉。”表妹說。
掛了電話,我和小薇對視一眼,都不由地松了口氣。舅卻忽地怪叫一聲,站起身來。由于起得猛,晃晃悠悠了半天才穩住身子。我們急去扶他,去被他用手杖打開了。
“我不賣!我不賣!”
舅掄圓拐杖,不讓我倆靠近他。
“我不賣!我不賣!”舅聲嘶力竭地喊著。
可能見我不懼拐杖,大有擒住他的意圖,舅猛地發力,將拐杖向我扔來,然后以出乎意料的迅捷,鉆進了那個糧食垛的縫隙里。
由于事情突然,我只來及拉脫舅的一只鞋。舅縮在縫隙里面,不讓我夠著他。他像困獸一樣,從喉嚨深處發出警告:
“誰也不許動我的糧食!誰也不許動我的糧食!誰也不許動我的糧食!”
我哀求他:“舅,沒人動你的糧食,你快出來吧。”
“滾回城里去!”舅吼著。
“舅,我求你出來吧,好不?我求你好好的,好不?舅,我給你磕頭……”
“帶上城里的圖紙,滾回城里去。”
我不明白什么圖紙,只想舅好好的。我跪下求他出來,求他好好的。
舅已沒有力氣罵我了,他在縫隙深處嗚咽開了。
糾葛半晌,貓兒回來了,帶著拉糧的司機。貓兒哭著向我講述了事情的原委。前些時日,村里定下一批搬遷戶,其中就有舅。舅不愿意去縣城新村,不愿意失去土地,不愿意離開這里。更要命的是,舅意識到今年打下的糧食,是他作為農民,這輩子的最后一次收成了,便死活不賣收下的糧,連夜把它們全搬到炕上,讓它們圍護起自己。
貓兒講述這些時,大家都沉默著,忽然聽到舅凄愴地喊道:
“梁銘書記……”
日暮時分,越野車駛出村莊,馳在砂石路上。暮靄沉沉降臨,車燈前方始終有一團螢火蟲似的紅光閃爍,也許是迷途的錦雞,也許是什么未知事物的影子。不去管它,我和女友都不說話。泰迪安靜地伏在她懷里。即將駛出砂石路時,我嘆了一口氣,十年前,就是這條路,七十多歲的舅,用毛驢把我送了出去。進入省道,我加足油門向前猛沖。回頭看我遙遠的村莊,那里,銀色的月光下,舅手持鉤鏈槍般的羊鏟,守護在茂盛的青色莊稼旁。
“我們結婚吧?”那晚,小薇跟我說。
責任編輯:黃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