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歌集

張羊羊　徐峙　張首濱　九月柴人　成秀虎　李炳智

平原故事（三首）

張羊羊

梅雨過后

梅雨過后，果子熟了幾分

平原長了一截

松軟的泥土上有母雞和她的孩子

在翻閱紅肉肉的漢字

一只草狗叼著一根骨頭

像幸福銜著感動

爺爺不讀詩，爺爺常打魚

網眼漏給了少年滑溜溜的記憶

肥肥的池塘，肥肥的水草

肥肥的月亮的搖籃

有一被蟋蟀讓我翻身

大江邊

我很多次經過長江

但并不認識它

我只是渡船或過橋

由南往北或由北往南

仿佛螞蟻爬過一截枕木

在我前面，走過滿肚子長江的人

他們歌頌，而我不認識它

這一幅長卷，我只是幾個簡體字

但我離長江很近

我可以說說的是曾經富有的生活

在我出生的地方

布谷會歌唱黃金

公雞打鳴時分

母雞生下粉色的太陽

比果樹還高、比蛐蛐還矮的

是我頑皮的童年

我很多次經過長江

但至今還不認識它

泥土塑造了我的誠實

它的每一條支流邊

大群麻雀正躍入水稻田

仿佛母親臉上

妊娠斑異美的光輝

冬天來了

在螞蟻的望遠鏡里

春天就不遠了

從前的水稻田種滿了房子

挪走了少年種子的理想

當最后一只野兔

被逐出利潤的領域

當水蛇失去光滑的愛情

田鼠拖兒帶女流浪

我瞅了下它們的眼睛

碰到了一根根針

金黃農業釀出的酒

消不了工業的毒

我懷念布鞋的柔軟時

被高跟鞋敲擊得心慌

一個具體的我，走在路上

把自己想得接近虛無

多年前的那場雨（三首）

徐峙

多年前的那場雨

我們即將走進多年前的那場雨里

走進雨一般令人著迷的往事

霧氣氤氳，多像那些不可靠的記憶

逝去的景物依次展開

是哪一棵樹收留了我們種下的石頭

又是哪一片葉子珍藏著我們

不能說的秘密

漫天的雨，每一滴都是答案

我們肩并肩走著

多像兩滴沒有想法的雨

隨著更多的雨水融入黑夜和大地

再轉過遠處那個熟悉的街角

我們就將走進多年前那場

無法躲避的雨里

往事像失散已久的親人

在那里等著我們

找個陌生的地方生活

找個陌生的地方生活

娶個陌生的女人做老婆

生個陌生的小孩做兒子

組個陌生的家庭為寄托

一些陌生的人將會成為你的領導、同事

一些更陌生的成為親戚、鄰居

你還要找一些陌生的人做朋友

填補你并不陌生的寂寞

陌生的日子

你用陌生的方式打發

陌生的時代你需要一個

陌生的理由

當一切都變得熟悉

你發現最陌生的原來是自己

一個老頭兒

他彎下腰去時我看見了他的衰老

像塊樹皮一樣的衰老啊

連同他的記憶他青春的水分

他彎下腰去僅僅是想撿起

那溫暖了他一生的垃圾

你看他光禿的腦門上細密的汗珠

臃腫的肚皮耷拉著像條饑餓的面口袋

連眼神也流露出爺爺般的疲倦

他已經老了像真正的老人那樣

而且還會老得更快

直到有一天連一個塑料瓶也撿不起來

他衰老在我們的世界里

四年來我們朝夕相處

而又互不來往

早晨他早起跑步嘬兩口酒

在我們起床之前打掃完廁所和走廊

讓它們像家一樣柔和而發光

傍晚他坐在夕陽下

收拾一天的垃圾

剩下的時光

四年來我們都叫他老頭

但從來不知道他有多老

我們也叫他大爺可誰也沒把他當成大爺

我們在垃圾之間進行為數不多的交流

而今天我們也即將離去

留下滿屋子的垃圾

帶不走的回憶

在我們身后

他開心地看著它們

像看著一群活蹦亂跳的孫子

雨中的意象（二首）

張首濱

一場雨中的意象

隨著第幾顆雨響

一朵花落地比影子薄

該來的沒有來無手拾起

停在枝上的芳菲沒有跟風走去

卻與葉子一起濕了 里頭比外面還濕

在下面翹望的人

是一只披著蓑衣的麻雀

隨著情緒格外地淋漓

沒有其他的要說

大小不一的葉子一會向左一會向右看齊

懷里的事如鳥驚心

預示著什么的雷從一口鐘里走出

就再沒有回去周圍是云

雨去了哪兒沒有誰知

這時一株纖細的艾草

抱著搖晃的自己睡去

一朵云

一朵兩朵

他數著西來的云

數到三朵時他沒有仰望天空

而是低下頭閉上了眼睛

這第三朵云

沒有在天上在他胸中

這個別人看不到

就是這朵別人看不到的云

與其他的云朵軟硬不一樣

他清楚這朵云

是自西邊來向西邊去

秋水與雪山（二首）

九月柴人

秋水

秋水，掛在云端

風，搖落

淡淡煙味的唇

西天那抹銹紅

哀怨西沉

水面枯荷

寫著秋的殘景

碧綠已成往事

晚開的一枝荷花

寂寞孤零

月亮掛在松枝上

寶塔上的風鈴

搖亂了暮晚誦經的回聲

雪山

我已經

冰涼、沉睡了一千個世紀

直到那夜

你穿過我的喉嚨

刺破我的心臟

大地，濕了

咽出豐茂的草原

遍地的紫色

是勿忘我

羚羊，四處奔跳

汩汩的雪水

流向星星的海洋

我要關住

山巔那縷寂寞的月光

放牧的孩子

在水的夜里，放聲歌唱

驚落了

千年的月亮

偶爾（二首）

成秀虎

如果注定生來不幸

舞臺臨時暗場黑色有序地展開

不可告人的旅程

道德漸漸失去既有的敏捷

還有什么必要為了一閃的邪念

長時間調整慌亂的呼吸

誰敢說自己沒有原罪

心靈的坑洞要用什么填埋

曾經痛不欲生的痕跡

忘記那些令人動容的感懷

我無法忍受出賣靈魂去贏得你的歡心

寧可孤苦伶仃

安坐于蒲團之上

冥想日漸模糊的舊日子

美麗在誕生的瞬間

伴隨而生的就是多舛的命運

微不足道的人注定生來不幸

我決意安守本分聆聽先知的教誨

過多的春雨已不是甘霖

仙人掌高舉雙手慶祝冬的又一次死亡

禮花升空還沒有完全綻放

連綿的春雨就無休止地落下來

盡管一個冬季的干涸期盼天降喜雨

但過多的春雨已不是甘霖

播下的種子漸漸壞死

故事開頭就遭遇毀滅性的災難

別埋怨春寒在冰冷和溫暖之間徘徊

老房子里的地氣與微弱的光亮一起沉默

黃鼠狼悄悄逼近農人的雞舍

憤怒常常蒙蔽了我的雙眼

身陷泥淖的雙腳

肆無忌憚地踩上華美的地毯

眼睫上的雨水變成掌心的潮濕

幻想在春暖花開的日子

和一種幸福相遇是多么奢侈啊

返鄉（三首）

李炳智

返鄉

隆冬的寒風

顛覆不了返鄉的熱情

夜以繼日的隊列

跟著一方小小的車票

尋找故鄉的情暖

晚點像一根火柴

一次次點燃

滯留站臺的煩躁

一包干吃泡面

咀嚼出離家的苦澀

醒著和睡去

不變立正的姿勢

手掌按捺自以為可靠的衣兜

白天黑夜

沒有半點松懈

車輪敲擊鐵軌

一步步逼近積雪如山的小站

妻子的頭巾

像一團篝火

滾出久別重逢的淚水

秋夜

月光漫過山川

我從云縫捕捉秋天的笑容

蟋蟀的歌詞

破解獨立寒秋的密碼

團圓的季風從地心攀升

直達高高在上的月宮

孤旅天涯的游子

濃重回歸故土的心思

從黃昏邁向黎明

花好月圓的景觀

生發一個心曠神怡的既望

城市

午夜之后，我愛上你的孤獨

不再嫌棄這暗淡的燈光

我渴望夜色綿長

苦樂勝負的終點

常在熟睡之后的遺忘

街燈下

一個夜行者匆匆忙忙

長了影子

短了時光

責任編輯 谷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