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婷婷 劉金源
(南京大學歷史學系,江蘇南京 210093)
20世紀初爆發了第一次世界大戰,其對英國政治、經濟以及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面都產生了重大影響。戰爭造就的急劇社會變化在英國人的家庭生活中打下了深刻的烙印,從而引發了婦女家庭地位的嬗變。本文擬從19世紀中后葉維多利亞時期的婦女家庭地位入手,通過比較第一次世界大戰前后婦女家庭地位的變化,來探討第一次世界大戰與英國婦女家庭地位嬗變之間的關系。
傳統英國社會“領域分離”的思想觀念由來已久,并在19世紀維多利亞統治時期在英國社會占據主導地位。婦女被排斥在政治生活和更廣闊的就業領域之外,賢妻良母型的“家庭天使”成為當時社會的主流價值觀,影響了各個階層的婦女。一直到20世紀早期,英國社會仍將妻子等同于家的概念,婦女的社會屬性幾乎喪失殆盡。
首先,該時期的婦女在經濟上依附于男子,對家庭經濟的有限貢獻決定了婦女對家庭財產的占有和支配程度低,對家庭資源只有使用權和消費權。
19世紀英國盛行的性別角色分工觀念對婦女造成的負面影響日益加劇。婦女的領域被定位在家庭之內,其家外就業受到廣泛限制。歷史學家艾爾研究了倫敦區的中上層家庭發現,42%的妻子沒有工作,94%的婦女依靠丈夫或其他親屬生活。[1](P.151)而即使是工人階級婦女,通過就業進入的公共領域范圍也很有限,并且普遍存在著工作條件差、勞動強度大、工資水平低等問題。資料顯示19世紀30年代農場工作的男工工資一年是25英鎊,而女工的工資只有 5 鎊。[2](P.867)夫妻的經濟狀況決定了他們在家庭中的地位,作為“依賴者”的婦女無法真正享有對家庭財產和資源的控制權。家庭財產及家庭生活方式將完全由掙錢的男性來定奪,因此絕大部分已婚女性只有在得到丈夫的同意及其財政支持下,才能購買醫療保健品、化妝品、時裝以及類似的商品。可見,由于女性沒有獨立的經濟地位,因而在家庭收入的支配管理上不能享有與男子平等的權力。
其次,母親在家庭中的威望及對家庭其他成員的影響力要低于父親。
在維多利亞時期的男權社會,父親、丈夫在家中至高無上,擁有絕對的權威,女人在家中的角色是提供服務和依賴者。這首先體現在對待子女的影響力上。作為“家庭天使”的母親對子女只有教化的動能,父親無形的權威則體現在溫和的家庭氣氛之中。19世紀,在各個社會階層都有值得信賴的、為其家庭辛勤勞作的丈夫。他們在外努力工作,回家以后陪孩子們玩耍,給孩子們講故事。在這種溫和的家庭氣氛之中,孩子們特別崇敬父親的力量、勇敢和見聞廣博。[3](P.82)父親在孩子的心目中成為一種權威的符號,母親則完全是為了父親的需要而活著。其次,男子在家庭中的權威地位享有法律的庇護。19世紀的英國法律規定,“只有父親才能對子女施以權威,母親卻沒有這種權力,子女只不過尊敬她罷了。”“在家庭內法律支持社會的傳統,即父親的意志是最高的……法律賦予丈夫對妻子的幾乎絕對統治權,對孩子甚至有更大的權力。”[4](P.302)
最后,就婚姻家庭對婦女自身發展的限定程度及婦女自我決策權而言,該時期“家庭天使”的光環將婦女束縛在家庭之中,抑制了婦女自我意識及婚姻自主權力的發展。
19世紀中葉,“家庭天使”作為一種主流價值觀教導婦女:為了保持純潔應當盡量避免外出,在家操持各種家務才是婦女的本分。“所有婦女從幼年起就被灌輸一種信念,即她們最理想的性格是與男人的截然相反:沒有自己的意志,不是靠自我克制來管束,只有屈服和順從于旁人的控制。”[5](P.21)此外,在維多利亞時期,人們對性的態度十分嚴肅。女性的貞操被看作是女子最高尚的道德。若一個已婚中等階級婦女在婚外有了身孕,那么她會即刻遭致整個社會的唾棄。[6](P.100)“家庭天使”一貫的逆來順受也使其在家庭中喪失了許多自主權利,最顯著的就是生育自主權。婚姻中的自主權力是指在婚姻關系中,男女兩性個人有支配、決定感情與器官的權利,生育自主權是其中的一個重要方面。[7](P.34)據 1860 年統計,63%的已婚婦女有 5 個以上的孩子[8](P.75),撫養孩子成為婦女的沉重負擔。可見,狹小的家庭空間及繁忙的家務勞動抑制了維多利亞時期英國婦女的自身發展及自我意識的形成,她們缺乏自我決策的能力,在家庭及兩性關系中處于劣勢。
20世紀初一戰的爆發,使得英國政治、經濟及社會各個層面都發生了急劇變化,這一社會變遷沖擊了維多利亞時期傳統的英國家庭模式,婦女的家庭地位空前提高。
首先,從經濟上來看,婦女在家庭中取得了相對獨立的經濟地位,工資待遇的增長提高了其對家庭經濟的貢獻,婦女開始享有對家庭財產的支配權。
一戰爆發后,婦女作為一個整體在戰爭中實現了廣泛就業,就業人數從戰前的493萬上升到1918年 7 月的 619 萬,增長率達到了 23.7%。[9](P.21)戰時婦女的工資水平也明顯提高。如軍工企業女工的工資由戰爭初期的13-15先令漲到了1918年的2 英鎊,平均工資水平大約是戰前的一倍。[10](P.25)婦女對家庭經濟貢獻的提高也造成了20世紀初英國家庭支配和管理家庭收入形式的變化。對于妻子從事全日制工作的英國家庭來說,大多采用夫妻共同支配收入的形式。這種形式體現了英國家庭內部一種更為平等的夫妻關系,同時也從另一方面反映了該時期英國婦女家庭地位的提高。
其次,隨著戰爭中大量男子被招募入伍,婦女成了家中的頂梁柱。她們一度代替了男性在家庭中的角色,享有崇高的威望。
一戰時期,大量男子應召入伍,婦女單獨挑起了養家糊口的重擔,成為家中的頂梁柱。如戰爭年代的一首歌謠所唱到的,“母親做家務,沒有任何仆人,還要去生產軍需品,掙錢補貼家用。”[11](P.194)可見,婦女同時承擔起了外出掙錢與撫養孩子的雙重使命。正是婦女在這些崗位上的收入為孩子們的生活提供了保障。以安妮·納什的經歷為例。一戰造成的巨大傷亡使16萬妻子失去了丈夫,逾 30 萬孩子失去了父親[12](P.178),納什家庭便是這些不幸家庭中的一例,安妮承受著巨大的悲痛獨自撫養著三個幼子,除了領取微薄的寡婦撫恤金,其余都靠她外出工作來支撐家庭。[13](P.57)此外,戰爭時期,在“父親”缺場的情況下,母親則對孩子的生活開始起到支配作用。以戰時“志愿救護隊”中的女孩經歷來說明。伊夫林·普羅克特是救護隊中的一名成員,她熱愛這份工作并希望在期滿后能繼續留下來。盡管她曾勸導性地對母親說“幾乎每個人都延期了一段時間”,但她仍然服從于母親的安排,甚至表示“決定權完全在于母親。”[14](PP.92-93)這正證實了“在家庭生活中,男性無為與父權制的權威發生矛盾時,母親的作用便擴大到父親領域。”[15](P.126)
最后,一戰中婦女的社會活動領域大大拓展,家庭對其自身發展的限定程度大為減弱。通過參與社會生活,自由支配個人事務,婦女的自我意識及婚姻自主權利大大增強。
一戰的爆發使一貫被視為弱者的英國婦女從繁雜的家務勞動中擺脫出來,“身影頻頻出現在各大城市的公共領域”,社會生活日益豐富。一戰期間出現的體育雜志《女子板球》就介紹了當時戶外女子體育運動的盛況,而在戰后的20世紀30年代,英國女性更曾一度掀起了“騎車狂潮。”[16]一戰中的特殊經歷還使婦女的自我意識開始覺醒,對自身的地位和價值有了重新認識。婦女不再理會傳統性別觀念的古老說教,她們開始選擇與男性一樣的娛樂和放松方式,衣著裝扮上也日趨開放。婦女的性觀念也不再保守,也開始在其中追尋幸福的體驗。作為結果,非婚生率在1914—1918年間上升了 30% 。[17](P.216)婦女自我意識的增強提升了其自我決策能力,從而具備了在婚姻家庭中行使生育自主權的條件。女性作為一個平等的個體與男性一樣享有性生活自主權,加之戰后社會風氣的日益開放使得避孕知識得到普及,這使得生育成為婦女可以控制的事情。據統計,英格蘭及威爾士在1916—1920年間的人口出生率為20.1%,該比率明顯低于 1876—1880年間的35.4% 。[18](P.98)生育率的降低不僅減輕了家庭的經濟負擔,而且還解放了婦女,使婦女的家庭地位得到了提高。
由于一戰提供的歷史機遇,英國婦女的家庭地位較之19世紀維多利亞時代有了顯著變化。那么,戰爭作為一種外部因素是如何促成了這些變化的產生呢?
第一,戰爭造就的特殊環境改善了英國婦女的就業狀況及工資待遇,經濟地位的上升是其家庭地位提高的決定性因素。
一戰的爆發為婦女經濟地位的改善提供了契機。由于男子參戰而造成的人力資源短缺為婦女拓寬就業領域,享有獨立的經濟地位創造了條件。數據顯示,一戰期間,中產階級婦女在整個商業領域就業的數目從50.5萬增長為93.4萬,在政府部門的工作人數由戰爭初期的6.5萬增長到1919年的 17 萬。[19](P.165)從 1914 年到 1918 年,軍火工業的工人階級婦女增加了4倍;交通部門的女工則從1.8 萬上升到了 11.7 萬。[17](P.215)婦女的工作待遇也得到了改善。女工與男工工資的比值由戰前的1/3 到 1/2,上升到 1918 年的近 2/3。[20](P.42)對于大多數婦女而言,他們是第一次從事有報酬的工作,因而也是她們首次有能力為家庭經濟作出自己的貢獻。妻子擺脫了經濟上對丈夫的依賴,甚至夫妻經濟收入接近持平后,作為“一家之長”的丈夫便會失去駕馭妻子的經濟基礎,其在家中的權威地位也因此受到威脅。由此一來,戰爭期間婦女經濟地位的提高,是其家庭地位得以改善的決定性因素。
第二,戰爭中英國婦女以其巨大的犧牲精神和卓越的貢獻改變了傳統男權社會對婦女的偏見,社會觀念的轉變為婦女家庭地位的提高營造了良好的社會環境。
在一戰中,婦女與男人一樣英勇地投入戰斗,在國內的各條生產線上辛勤勞作,創造出了輝煌的記錄。誠如《蓓爾美街報》所指出的,當婦女們幾乎像戰壕中的男性一樣經受住了血與火的考驗之后,人們不應該再對她們的貢獻有所忽視。[21](P.167)婦女的杰出表現終于使得傳統男權社會中最保守的政治家也認識到了婦女的重要性,并給予了婦女高度的認可。丘吉爾認為,沒有婦女就不可能贏得戰爭。甚至連向來輕視婦女的英國首相阿思奎斯也不得不折服,他說道:“婦女在用最有效的方法幫助戰爭。”[22](P.99)婦女所作出的貢獻使得其贏得了社會的普遍贊譽與尊敬,由此強化了婦女在家庭中的威望。
第三,一戰促成了英國婦女選舉權的獲得,婦女政治地位的大幅度上升為其家庭地位的改善提供了重要保證。
英國婦女選舉權運動從19世紀中葉就開始了,一戰的爆發,為婦女與政府雙方調整自身立場,改變斗爭方式,進行和解妥協提供了良機。婦女為保衛家園所作的杰出貢獻獲得了社會的高度認可,包括統治集團在內的整個英國社會意識到,再把婦女排斥于選舉權之外顯然是不公正的。婦女選舉權問題終于在戰后被提上了議事日程。1918年,30歲以上的婦女獲得了選舉權,這是婦女在爭取與男子平等的政治地位過程中邁出的至關重要的一步。婦女終于在政府中掌握了一定的話語權,因而可以參與到立法活動中,并得以與社會其它反性別歧視的力量融合在一起,成為改變不平等家庭關系的重要力量。戰后婚姻家庭法的改革便是婦女在政治領域內發揮作用的結果。可見,政治的性質在于它是維護利益的工具,因而婦女政治地位的提升與家庭地位的改善密切相關——并且前者上升的幅度越大,后者就越能得到保障。
綜上所述,不難發現,第一次世界大戰作為一種推進劑,為英國婦女經濟、社會和家庭地位的提高提供了機會。不過,當戰爭這種非常規的外在因素消失以后,婦女本已提高的家庭地位必然會遭遇到重回家庭的丈夫的挑戰。賴因哈德·西德爾認為:“隨著戰后幸存的丈夫的回歸,一場圍繞家庭地位的斗爭將不可避免。”[23](P.183)在這場家庭內的爭奪中,盡管英國婦女的家庭地位稍有回落,但無論如何,經歷過戰火考驗的英國婦女,再也不會回到戰前“家庭天使”時代中去了。從這種角度來說,在英國婦女家庭地位乃至總體地位變遷的歷史進程中,第一次世界大戰確實是一個重要里程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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