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永

116,一個看似吉利的數字,在周至縣卻成了一個敏感數字。
今年2月份,陜西省紀委公布了去年查處違反八項規定的情況,周至縣成為唯一一個被兩次點名的地方,一個是該縣殘聯違規辦理殘疾人證,另一個是該縣116名公職人員騙取低保金。
而在對陜西省紀委的查違報道中,低保事件大多出現在醒目的標題中,從而為這個以盛產獼猴桃著稱的縣,貢獻了兩個搜索熱詞——“116”和“低保”。
300多年前,周至大儒李二曲曾為公職人員留下警誡:“爾俸爾祿,民脂民膏,小民易虐,上蒼難欺。”而如今,如此大規模的公職人員卷入到與最貧困人群爭奪低保的行列,讓此處的政府公信力備受質疑。
周至縣農民周光辛(化名),曾有過一次目睹低保指標被“瓜分”的經歷。
那是在2007 年左右,低保剛開始在中國的農村全面鋪開。2007年的中央一號文件提出,要在全國范圍內建立農村最低生活保障制度。當年7月份,國務院下發了《關于在全國建立農村最低生活保障制度的通知》。《通知》規定,農村低保保障的對象,是家庭人均純收入低于當地最低生活保障標準的農民。其中的重點,是因病殘、年老多病、喪失勞動能力以及生存條件惡劣等原因,造成生活常年困難的農民。
此間,周光辛所在的村開了一次“兩委會”(黨支部會議、村委會),會議的主要議程,是討論低保指標的分配問題。周光辛并非“兩委會”成員,但作為曾連任三屆的前村支部書記,獲邀列席。
會議的重點,沒有放在低保指標應該在村民之間如何分配,而是放在了這些指標在“兩委會”成員之間如何分配。爭執的焦點,是如何在保證“兩委會”成員都能分到指標的前提下,向村書記和主任適當地傾斜。
最終達成的方案是總體上平均,同時向村書記和主任傾斜一兩個名額。村書記似乎有一種“被分權”的失落感——在以前指標的分配中,他和村主任都擁有更大的話語權。
這些手握指標的“兩委會”成員,開始為這些指標尋找合適的人選。周光辛發現,這些最終拿到指標的人選,與上文提到的低保標準毫不相干,他們最大的一個共同點,是與“兩委會”成員之間,都有或親戚或朋友的關系。
而村上那些真正貧困的人,卻被排除在這個名單之外。這是一個外人難知其詳的名單,除了村民間的口耳相傳外,“兩委會”沒有通告,村上的公示欄上也看不到。這成了一出看了一半的戲,知道了開頭卻不知結尾,于是在村民間杜撰出各種各樣的版本。
村里確定了名單,只是走完了第一步。接下來還有兩步,一個是鄉里的審核,另一個是縣里的審批。其與村里的初審加起來,構成了低保審核的“三部曲”。
鄉里的審核主要包括兩個環節:一是入戶調查,二是民主評議。這兩個程序的目的,都是核對申請者所報的資料是否屬實。前者是用事實說話,后者是讓群眾說話。
這兩個環節名義上由鄉鎮主持,實際上村里擁有很大甚至主導性的話語權。比如入戶調查,由于鄉鎮對申請者的情況不甚熟悉,入戶調查時規定要由村干部陪同。調查人員或基于完成任務的需要,或基于了解真實情況的難度,其調查的大部分內容來自于村干部的介紹。有的調查人員基于效率的考慮,把大部分時間用在聽村干部的介紹上,而將入戶環節一筆帶過。
基于村干部與被調查對象之間不言自明的關系,村干部通常會在這一過程中暗渡陳倉。翻開一些入戶調查的報告,會發現其內容與村上申報的內容幾無二致,卻與真實的情況相差甚遠。
這種對村干部的過度依賴,讓這個本來意在糾正村級造假的環節流于虛設。一些參與虛報的村干部,會將提前獲知的鄉鎮來人審核的信息告訴被調查對象,讓他們提前做些準備。周光辛說,每次入戶調查前,村里都會有一些財產轉移的行為。
入戶調查的遭遇,會在接下來的民主評議環節中重演。從制度設計上看,民主評議意在通過村民代表的評議,讓可能被隱藏的真相浮出水面。這一環節通常由一位鄉鎮干部主持,參加者包括村“兩委會”成員和部分村民代表。
從這個人員構成看,鄉鎮在這一環節只是象征性的存在,“兩委會”成員和村民代表握有最終的話語權。由于村民代表的選擇權掌握在“兩委會”手里,這一環節的實際控制權,與入戶調查一樣,也掌握在“兩委會”成員手里。
記者調查發現,在整個農村低保的申請流程中,村級政權表現出超乎尋常的控制力。它不僅讓村級的初審權高度集中,還事實上分享了鄉鎮一級的審核權,從而讓鄉與村兩級審核事實上合二為一。周至縣一位副鄉級干部告訴《中國新聞周刊》,自己或親戚擁有低保的村干部,在村干部中占比不低于80%。
接下來的邏輯與入戶調查環節如出一轍:“兩委會”成員要拉攏村民代表,以確保他們所提供的名單在民主評議階段獲得通過。
這是一個“睜眼說瞎話”的環節。不管是“兩委會”成員還是村民代表,對于名單上村民的經濟狀況都心知肚明,卻又不得不口是心非,將一個原本家境殷實的家庭,說成是飽受饑寒之苦。
這兩個環節通過后,低保申請的旅程已走過大半,主要的“險灘”均已涉過。接下來要過最后一道關,就是縣里的審批。
縣里與鄉里的權力有一字之差:鄉里叫“審核”,縣里叫“審批”。“核”主要是對內容負責,“批”則是一種程序上的權力。當在內容上機關用盡,形式也就水到渠成了。
審批之前,縣里還有一個抽查的環節。按規定比例不少于30%。由于縣村之間距離遙遠,這種抽查更有賴于鄉村兩級,事實上最終又落在了“兩委會”手里。接下來的事情,就又回到了“兩委會”的邏輯上。
這樣,一個由“兩委會”而起的低保申請,在經歷了多個有驚無險的環節后,最終完成了一輪循環。周至縣一位副鄉級干部告訴《中國新聞周刊》,這一過程,其實是從終點回到起點的過程。“縣上最終審批的名單,與村上申報的名單大同小異。”
而就在上述程序中間,閃爍著116位公職人員的身影。
這116位公職人員,以村、鄉和縣為中心形成了3個權力場,這個權力場的圓心,是村“兩委會”、鄉鎮民政所和縣民政局。而在其中手握重權者,是村書記和村主任、鄉鎮民政所長以及縣民政局局長、副局長和低保辦主任。
而在這個圓心周圍,圍繞著好幾圈分食利益的人。這群人包括縣級黨政領導、鄉鎮黨政領導、有一定影響力的退休干部、工作上下游部門官員、有監督權的部門官員、一些重權部門的官員以及一些利益輸送的人員。這些人要么與低保權力部門構成上下級關系、對其仕途有直接影響,要么是手握可資交換的資源、而這種資源對自己又舉足輕重者,或是對構建可資利用的人際交往圈子至關重要者,當然也有純粹的利益輸送者。
上文提到的副鄉級官員告訴記者,由于在低保審批中擁有的權力不同,村、鄉和縣相關部門權力行使的路徑有所不同:村級干部掌握著低保對象的提名權,但這個名單能否通過,還要看鄉鎮的入戶調查和民主評議,雖然這兩個環節充斥著形式主義,但權力的任意性也是要規避的風險。基于保險考慮,村級干部通常在受人所托后,拿出一部分收益拉攏鄉民政所長,以買其在調查的環節“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并在遭遇質疑時幫忙擋一把。
村干部的觸角通常很難伸到縣里,從投入產出比計算,投資縣鄉兩級的成本也偏高。這個工作由鄉民政所做。鄉鎮雖然內容的審核權在握,但縣里的形式審查與30%的抽查率也不容小覷。周至縣一位紀檢系統官員告訴記者,抽查可以做虛,也可以做實,虛實之間的自由裁量權,是官場上難以琢磨的風險。基于這種考慮,若鄉鎮受人所托,也通常會將其中的一部分送給縣上,以免在接下來的程序中橫生枝節。
而縣一級的受人所托者,亦無法獨享收益。由于其只是擁有審批權,審核權和初審權還掌握在鄉村兩級,其得給這兩級打招呼,說把某個人報上來,不占用你們的指標。三級政權在這一過程中心知肚明,下一級也因此擁有了向上級討價還價的余地,比如多要幾個指標。
相比縣和村兩級,鄉鎮操作的余地更大一些。一方面,村一級的初審權是受鄉鎮委托,鄉鎮也可以直接接受低保申請,這樣就不需要就名單問題與村里協調。另外,鄉鎮將名單報到縣里后,被后者審批掉的可能性也非常小。基于此,鄉鎮民政所長的位置,正成為鄉級職位中的香餑餑。
而作為鄉鎮民政所的上級,鄉鎮黨政領導在低保問題上發言權很大。周至縣金融系統的一位官員,向《中國新聞周刊》講述了其為侄子辦低保的經歷:他坐在村支部書記的家里,給鄉黨委書記打了個電話,說侄子生活困難,給他辦個低保吧。鄉書記說行,到時候再說。“我說別再說,我現在就跟村書記在一塊,你給他安排就行了。鄉里書記說行,這個事就成了。”
近兩年,中央在低保問題上措施頻出,地方上的低保亂象正在收斂。2013年全國“兩會”,民政部長李立國公布了5項正在實施和將要實施的措施,其中有幾項被認為打在了低保亂象的“七寸”上,比如低保申請者可以跳過村級,直接向鄉鎮和街道提出申請;對低保經辦人員和“兩委會”干部近親屬實行備案制度,單獨進行審核;推動建立申請家庭經濟狀況核對機制,將其提供的信息提交車輛、證券、儲蓄等部門進行比對;嚴格公示制度。
周至縣一位退休的副縣級干部告訴記者,從制度設計上看,中國村、鄉、縣結合的三級低保申請制度,是一個兼顧了效率與公平的設計:村里最知道誰需要低保,認定成本低,且高效準確;鄉與縣的入戶調查與抽查,則有望形成一種由近及遠、層次分明的監督。而問題在于,這個制度如何真正實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