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林登豪城市題材散文詩

耿林莽

上世紀80年代，散文詩復蘇之初，柯藍曾預言，都市交響樂將取代田園牧歌，成為散文詩最流行的主流。時間過去了幾十年，這個預言并未成為現實。當今城市化正快速推進，散文詩卻依然以自然風光和農村生活的書寫為主，寫都市題材的很少。這是由于一種審美慣性所致，農村題材、自然美的積淀豐厚，作者寫來，讀者欣賞，均覺得心應手。（還因為中國是一個農業大國）人們對農村的熟悉程度，和感情上的依戀程度太深，對于都市，較為陌生，且在感情上還有不少不適應處。現代化的五光十色，雖然“新鮮”、“刺激”，在詩化的創作實踐中，畢竟有“手生”之感。另外，藝術處理上也有些難度不易克服。在此背景下，讀到林登豪先生的《打工妹》、《城中的圍墻》一些城市題材的散文詩，感到格外高興。他這種敢于探索，迎難而上的精神，令我佩服。

在為數不多的城市題材散文詩中，并未見到柯藍倡導的那種“交響樂”，即充滿歡樂的歌頌性合唱，大多是從人文角度，精神層面，揭示現代都市物質文明帶給人們的某些負面影響，這也是林登豪作品的重要取向——乘坐電梯，躍上高樓。似身在云中的街市，我卻無法呼吸到新鮮的空氣，摩天大樓與陽光角力，是誰正在攣縮抽搐？鬧市心中的郁悶誰知？這是他在《城之經緯網》中的一段傾訴，他面對都市文明的弊端所產生的焦慮，藝術地再現了某些生命的異化與心靈的物化。

“入夜，霓虹燈燃燒低空，笙樂四起，散發夜生活的魅惑。夜總會的勁歌節奏瘋狂，動感的舞步，翻滾的搖擺，令青年男女以舞佐酒，頗有美國百老匯的遺風。口哨聲四起，捧場喝彩聲撞擊空氣。”（《城之魅影》）在這些都市生活“魅影”的描繪中，掩不住詩人的厭惡、無奈和郁悶情緒，這恰是不少現代人對現代物質文明畸形發展帶來的精神失落和空虛感發出的“怨艾”之聲。

在他的散文詩中，表現得更為突出的，是都市人對物質喧囂的逃避，對大自然寧靜生活的向往。在生態文明遭遇嚴重破壞的危機面前，詩人的感覺十分敏銳。他寫道：“走過都市，微塵紛揚，希望雨季早日來臨，沖刷大街小巷的塵埃和標志性建筑物欲橫流的疲憊。”

“闖進都市，喧囂合困，祈求大雪早日來臨，讓雪花紛紛揚揚覆蓋水泥鋼筋的叢林，沖滌城里人的心田。”（《蝸居高樓》）

“斑駁的老墻之被茶色的玻璃墻取代了，狹窄的木樓梯已被大廈的電梯替代了，褪色的雕花窗已被落地窗覆蓋了；那么，都市還留下些什么呢？——發黃的老照片，超價值的古董，公園里的亭臺水榭”。詩人目睹著這一切的變化，隱在其中的是一種“無可奈何花落去”的心態，我想，這便是一個時代大變革時期人的真實心態的反映吧，在散文詩中留下這種心態的印跡，也留下了時代的影子，有著詩之史跡的價值，這和許多人所寫的留戀鄉村生活，卻又不得不與之揮手告別的那種戀戀不舍之情，同樣具有時代轉型期的特征。林登豪在《城之節奏》中寫道：

“我疲倦地走著走著。

一座座狂妄的夜總會，猶如一個個吝嗇的國王，不肯分給我立錐之地……

一覺醒來后，只感到人類的不幸是熱愛真理而又被迫等待真理。

我繼續上路了。

每到午夜時分，我總把綿綿不斷的思緒幻飛成鴿群，給都市帶去白色的遐想。

站在城市夢想的浮云上，金色的光澤反射著一雙又一雙的眼睛。一個遠方的呼喚洞穿著都市的噪音。

遠行的季節又出現了。

沿著水泥澆灌的大道和立交橋，又開始心路歷程了。”

這首寫都市的散文詩觸及的是現代人與都市生活中的一種惶惑、一種不安、一種格格不入的游離心態。由于對都市喧囂浮躁、光怪陸離的種種景象的描述略感不足，氛圍的結構尚覺單薄了些，但是對于都市的離心傾向、不安躁動、急欲馳離的心理狀態，還是寫得比較真切的。

“一覺醒來后，只感到人類的不幸是熱愛真理而又被迫等待真理。”

這里的“真理”似可作多層次的解讀。譬如對現代化的期待，夢寐以求，一旦置身其間，卻又覺得不習慣，復又等待另外的“真理”。這一種不安的惶惑是典型的現代人心理的特征。在此背景下，“我繼續上路了”，有一種無可奈何的“被動性”隱伏其中，回應到開篇的“我疲倦地走著走著”，這一“疲倦”，是十分中肯的“狀態”表達。

“鴿群”和“白色的遐想”是詩人的希望之閃光，這與“遠方的呼喚”是同一性的虛幻理想，詩人仿佛順應著這一呼喚而開始了他的遠行。這是一種什么樣的新天地呢？詩人沒有說，或許也說不清。他只能“沿著水泥澆灌的大道和立交橋”而走著，這種追求帶有一點“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執著，但也隱含著一點點信心不足、漠然而去的空虛。詩人沒有對虛幻的輝煌作浪漫的抒情，我以為這是一種誠實的態度，唯其這種惶惑不安地“疲倦”而去，才真實地表達了現代人的生命的尷尬。也許，這便是他的這些散文詩所由產生的一個美好愿望，也是其價值所在吧。

當然，由于城市生活畢竟屬于陌生化的新事物，過去的詩創作沒有為它積淀下豐富的經驗，尤其是將這些素材充分詩化，在藝術上的難度較大，因而存在如何探索將素材不僅停留在現象的羅列或陳述上，達到經心靈化的折射，想像力的升華，獲得更深刻、更具詩味的表達，將是登豪及有志于城市題材散文詩寫作者的一個艱難課題，便有待于勇敢的面對，和創造性智慧的開發了。

責任編輯 郭志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