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
樹葉在禾苗二哥的唇間發出的鳥鳴聲嚇了我一跳。我不禁緊緊握住了禾苗的手。是夏日傍晚,村莊正在緩慢地墜入黑暗,禾苗二哥的臉龐在朦朧的夜色中褪去白日里的黝黑,呈現出一種幽暗的光澤。看不見無數鳥雀從他唇間飛出來,但真的有無數只鳥,啾啾著,撲棱著翅膀,在傍晚的空中橫沖直撞。我跟禾苗經常也玩樹葉游戲,通常是拿一片葉子,平放在攥起來的左手虎口處,舉起右手手掌,用力拍下來,會有叭的一聲,有時像瓷碗破碎,有時又像槌擊,短暫而干脆,這種游戲到最后通常是無趣的,手掌生疼,樹葉變得堅硬如鐵片,不再配合任何一個人通過它試圖表達出來的任何聲響。比起被撕裂,樹葉怕也是更喜歡成為唇間的鳥鳴,在沉默的夜色中,發出悠揚而歡樂的聲響,甚至幻化成生命個體,演繹在無邊的暗色深處,跟遠處的河流和山巒,更遠處的未知世界中的一切融合在一起,成為我眼前的模樣。
夏天,人們喜歡坐在五道廟的樹陰下,被稠密的樹葉所護衛,躲避陽光的直射。人們抽煙,叨歇,下棋,或者做針線,甚至二匪離開羊圈,會躺到石幾上,睡長長的覺,此刻樹葉所承擔的東西是人類所忽略的,沒有人注意一片葉子在常態和非常態下會有怎樣的區別,它們只是樹的組成部分,春生秋落,僅此而已。那些在夜晚落下的樹葉通常軟塌塌的,被夜露打濕亦依然溫熱,樹葉從樹上落下,有的被掃攏在一處,跟土和塵,還有糞便和秸稈混起來漚肥,有的被直接丟棄到麻河里,慢慢變成水草和淤泥的同類,還有的樹葉蜷縮在角落里,等待成灰。我們小孩子喜歡長在樹上的葉子,村里,有榆、槐、楊、柳,還有桃、李、杏、梨,有時我跟禾苗會說,這么多樹的葉子,要是堆起來,是不是會把村子蓋住了。
通常一場大雨會把更多的樹葉從樹上敲下來,并沒有前兆,說某先落,某后落,但似乎某先某后這個問題在樹葉之間是存在的,就像人世間的生命,不分誰先誰后,但大家最終都是要走向死亡一樣,關于落下來死去,和繼續生長,雖無規律可言,但總是有些蹊蹺的前兆令人迷惑和懷疑。樹葉之間的懷疑肯定是人所未知的。生命的神奇之處正在于此,同生于世,各自安好,互依互存,卻永生相背。各自走著各自的路途,各自尋訪著各自的生命意義,各自經歷著各自的苦難,各自體悟著各自的悲歡,卻要殊途同歸。死亡是所有生命的終極,通往死亡的路上,樹葉跟樹葉之間商討的結果到底是怎樣?這是一道永恒的謎題。就像我的父親在命懸一線之時,跟死神簽下的契約,我們從不敢認真地跟他探討這件事的始末,他甚至都不承認他們之間的交手,他貌似坦然地在公園里閑走,偶爾拉響二胡,但一些事件真切地發生過了,在我們心急如焚的間隙,在我們無能為力的時候,那件發生在他和另外世界里的戰役,通過大把藥丸的形態呈現在我們面前。這份契約會有幾年?那些藥片通過他消瘦的喉間進入到身體之中,一個巨大的陰謀,正在醞釀之中,我們談笑風生,話題輕松,躡手躡腳走過來的某,會不會就在不遠處,在我們周圍?這個充滿懷疑和可能的世界里,樹葉們又有怎樣的能力,能改變自己一年一生的短暫命運?怕只有樹葉知道吧。
那年深冬,我從外地騎車回家,路上行人寥寥,那時正隱秘地愛著一個人,因為路途寂寥,便輕易地懷想著他,他的笑容和話語完全占據了我的思緒,道路的長度成為一種享受。在寒冷的風中,我穿過道路兩旁的白楊,穿過白楊樹后面一望無際的田地,完全忘記了凍僵的手指,凍疼的腳,凍紅的臉,那些疼痛被一種假象所排斥,假象替代了真實,我同時成為兩個我,一個身體存在的我,一個心靈存在的我,身體的我是疼痛的,受煎熬的,而心靈存在的我是快樂的,在愛中翻越,也就是在此刻,我突然發現了他,他從我對面騎車過來,那種驚奇讓我無法說出話來,他真實地替代了假想,但同時他又無法替代,因為在假想中,他是愛我的,但現實中,他的若即若離讓人捉摸不定。他停下了,對著我笑了笑,說了一些客套話后,就沉默了。風很大,從樹上掉下和從地上飛起來的樹葉,褐黃的,腐朽的,快要死掉或者即將死掉的樹葉們,在我和他的空隙之中穿梭,他突然指著一棵樹:你看,最上面的葉子。于是我看到了樹枝頂端的一枚葉子,尚綠的,是那種灰心的綠,被無數風霜敲打過的綠,歷經滄桑,飽含風霜。他說,樹都是有選擇地讓風帶走身上葉子的,今天帶走一些,明天帶走一些,白天帶走一些,夜晚再帶走一些,最終它只選擇一片樹葉陪伴它。我看著那枚樹葉,在半空中搖擺,一種孤獨突然將我緊緊纏繞。空曠的天地里,有一種無法穿透的逼仄感。我不是他最后一片樹葉,我可以在大地上的任何地方攀附,跟任何植物擁抱,共生,但不是他和他的世界,這是命定的事嗎?還是有某種不可預測的玄機在阻止這一些事件的發生?現實真實存在,猜測顯得可笑。
樹葉們在冬天大多脫離樹體了,這種大規模的死亡在人類看來也不過平常的事,樹葉的悲壯之氣都是被風和霜雪渲染出來的,在田野,道路,街道,院落,落下來的樹葉總是在夜里來,夜里去,因為寒冷,人們基本懶得理會它,偶爾積攢多了,用一把火將它們燃起,看不見火焰,只有煙,帶著草、綠、回憶氣息的濃煙,從路旁或院落里孤獨升起,像在宣告重生嗎,或許它們僅僅是在尋找通往死亡的路徑。樹上的葉子,它們會在無意間選擇各自的歸途吧,就像此刻這個夏天,茂密的、擁擠的、各種或淺綠或深綠的樹葉們在樹上招搖,詭秘地閃光,心懷幸福和傷感,猶疑和肯定,有的葉面向著太陽和白晝,有的向著地面和夜晚。
時間機器
生命在時間的切割和顛蕩中,本質上會出現緩慢細微卻長久的變化,我可能清晰地看到這些變化的痕跡,但不能一一列說,像事物表面雜碎的紋路、繁多的污點、頻仍補缺的殘跡,總也無法將它們區別劃分開來,認真記錄,分門別類入檔歸冊,只好把他們統稱為舊、老、破、碎,這些個有力但無法迂回彌補的詞字。我會遇到一些被扔出去的、無法為人類提供服務和捷徑的物品,比如一張缺腿的椅子,一張裂開的桌子,有時是一些舊衣服,它們被散亂地遺棄,因為體積問題,成為鐵皮垃圾桶內無法容納的另類。人們的見識和教養尚未崇高到自覺將垃圾分類的習慣,總是亂糟糟地扔掉,有時扔到了垃圾筒內,有時就在外面,四季的風,便吹得這些垃圾胡亂飛揚,且異味擴散。每日等公車的時候,我會避開這些排列成串的垃圾筒,但那些氣味,在天暖和的時候,總是令人難以忍受的。垃圾車常在上午或者下午人多的時候來,柴油的黑煙冒了半街的烏色,入腔的味道,變得曖昧難辨。
我在這一日日相似的等待中,面對著一日日不似的垃圾和人們的表情。身后超市的牌子換了又換,里面的物品亦層出不窮地易容。菜店里女人手拿剁肉的刀,每日里在門口的石頭上磨來磨去。時間在空氣中漫無邊際地蔓延消逝,我只能從鞋上的土,來確認真的是踏過塵埃,走著的人。公車緩慢移動,它或許以為時間也會慢下來。所有坐在公車上的人,都是有一大把時間的人,他們不會焦急地前往趕赴,也不會去等候,甚至沒有一個明確的目標,只是在時間中游蕩,或者說,是享用著時間。我們都被緩慢地推送到一個貌似有力的目的地,在冬天的暖陽里,恍惚地過著春天的光陰:一切尚有期待,一切剛剛開始。而時間的譏笑和嘲諷,無情和殘忍,卻不知不覺烙印在我們的肉體之上。
在醫院,我遇見跟母親一樣老的人,她們在醫生面前表現出急切的期盼,醫生在她們面前,無疑是上帝神仙。時間在她們身上鏤刻和雕鑄的痕跡,不止表面的皺紋,松弛,肥胖,暗淡,而更多的是看不見的疼和痛覺。在這些被時間侵襲過的皮囊之下,是被一一以名稱代替了的病痛:心臟病,糖尿病、腦梗塞、腰頸椎變形,骨質疏松,靜脈曲張,老寒腿……很多很多的于她們來說陌生的詞匯,將灌輸到她們余生的意念和器官里,她們得用余下的時間來對抗時間給予的疼痛。而我,相對年輕些的人,面對她們的表情——焦急,甚而是妥協、理所應當的承受,感覺到時間,此刻此地,正用它的利器,一點點地割切和撕扯著我健康的軀干。當然,尚不至于倒下或者驚恐萬狀,人類的承受力和忍耐性,或者并非人類,而是所有生物的承受力和忍耐性都驚人地強大,在漫長的歲月中,已習慣了時間的存在,習慣著因時間而生的一切后果,習慣著生老病死,習慣著歲月輪轉,生命無常,這樣長時間的習慣,讓我們忽略著時間的殘忍無情,也縱容著時間對世間物種的殺戮傷害,信任著時間的強大和自己的宿命,忘了抗御和爭取。
時間不是上帝,風馳電掣的時間中,上帝亦無能懦弱,毫無意義。時間更像一架機器,它就擺設在山河大地中間,山河有多浩蕩,它就有多龐大。有點像我初次遇見的那個叫做磨面機的機器。那時還小,村里終于有了電磨機,擺脫了石磨日夜滾碾的困苦,村里人若見著了天地般驚嘆喜悅,每日磨面房里驚天動地,而外面是眾多聽機器、看機器的人們。那些玉米粒被倒入磨面機的斗中,六三哥將電閘合上,機器便開動了。磨面機的體積不大,但它的氣勢卻是驚著天地的,好像天雷,轟轟隆隆,要把世界震醒的陣勢。玉米粒在這樣的威力下,被搖擺晃動得無法沉穩,有的會跳將起來,跳到斗外,若雨點迸發。更多的玉米是要循序漸進地走進機芯里面的,被擠壓,碾磨,升高溫度,成紛紛碎開的粉狀體,最后匯入被布袋裹好的出面口。外面的他們無法說話,機器面前,人的聲音比蚊子還低,整個大地都顫動著,騰騰的土,在腳地下被震飛起來,慢慢地,他們臉上的肌肉也會顫動起來,胖點的人的臉,會甩得厲害些,他們彼此看著自己甩動的皮肉,大笑,機器的轟鳴鎮壓了人的笑聲,他們的嘴唇、牙齒,由于嘴張得太大而彼此能望到的喉嚨,都在搖晃。而從磨面房里端出來的面,金黃喧騰冒著熱氣,所有人都會用手試試它的溫度,那樣的熱,恰好得好像身體本身的熱度。遠不止這些,磨面的六三哥從磨面房出來,整個人都被金色面粉覆了一層,從他的頭發開始,眉毛,臉,身體,膠鞋,都成為面粉的顏色,連睫毛上都是一層絨絨的淺色,他的眼睛看上去像假的,他一笑,牙齒閃著光,好像他是個金粉金沙鑄的人。村里人邊笑話邊羨慕,又喜悅又嫉妒地回家去了。
去看母親,她照例躺著,年來衰老臃腫的身體,已經不能讓她隨心所欲地去做一些事了。她躺在床上的姿勢,是拘謹的,感覺她的整個身體都是彎著的。看墻上照片里年輕的她,覺得面前的人,臃腫虛弱得就像磨面機里磨成的面粉。若時間就是那個磨面機,所有的生命都是要經過它的碾磨的,在這樣的過程里,母親就是被磨好的面,她在等待時間大口的吞噬;而我,便是走進機芯的玉米,正在被粉碎,擠壓,一半保留著完滿,一半已經破碎;那我的孩子呢,他就是等待被倒進斗里的玉米,顆粒飽滿,色澤圓潤,他亦看到了碎紛紛的結果,但因為從未經歷,而毫無畏懼。
我被我的想象嚇了一跳。
而面前的時間,從來不停下來,它有多少歲了?許多人都在猜測和印證著時間的真實長度,黃花梨上的紋路,古玉上的沁色,甚至油畫里的顏料,大樹的年輪,所有這些,不過大約估略,時間從沒有具體的起始終結,它堅守它的操守和職能,像一架機器,將世間萬物的生命,輪流壓碎,吞噬,分泌,然后重塑,一次次輪回,讓物種驚遽的同時,安穩地生存著。我坐車回家,車上亦是趕著回家的人,不同于早上的慵懶冷漠,等紅燈的時候有人罵出了聲。超市門口有搬貨的工人,一箱貨物摔在地上,面包滾了一地。而菜店的女人又在磨她的刀,時間在她銳利撕扯的磨刀聲中,竟是柔和可親的。
責任編輯 林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