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母親說,從前我們家的茶是裝在一個明清時期的青花瓷罐里,那是母親的陪嫁。我問過母親,那是怎樣一個形狀的瓷罐?母親說,圓的,肚大口小,口內有一平蓋,外有一圓蓋。可惜這茶罐在一次搬家途中被打碎了,聽說母親把那些碎片用棉紙包了起來,放進了她的小柜子里。
那小柜子也是母親的陪嫁,裝著我們家的戶口冊、糧本、糧票、布票、肉票、糖票、豆腐票、工業劵,還有母親從前的手飾和我們家每一個人的出生證,像一個百寶箱,就放在母親睡覺的床頭下面。有一次我問母親,那些碎瓷呢?我想看一看。可母親卻說,我葬了。我說,為什么?母親說,它跟著我來到這個家,又是老物,碎了它該有個去處,這樣我也就心安了!
母親像是在說一個有生命的東西,口氣里有悲戚。
那時父親是用一個白瓷有蓋的杯子喝茶,蓋子上有一個針眼大的孔,每次泡上茶,父親都會盯著那小孔看,不知在看什么。
而我會看著父親。
母親則是用一個大的白搪瓷口缸泡茶,父親一見就會說,這哪里是啜茶?分明是牛飲!母親會說,你啜你的,我牛飲我的,行了吧!其實母親是為我和哥哥姐姐泡的,每次我們放學回來,或者玩回來,抱起大口缸就喝,消渴又解暑,反倒是母親喝得少。
父親收藏著一套明清時期的青花瓷茶具,每次家里來了重要的客人,或者有了好茶,父親就會拿出那套茶具來,讓大家圍坐在一起,慢慢地輕酌淺嘗。有人說,這茶具用了可惜。父親卻說,老物只有用了才是活的,否則就是死物。父親是一個講究的人,從前生活在其外祖母家。其外祖母家是方圓百里有名的大戶,就養成了父親在很多方面養尊處優的習性。
父親在喝茶的時候,還會說,茶蓋表天,茶碟表地,茶杯表人,說明人最重要。
父親說的這些,在我后來成為了茶人,我才知道,幾乎都是茶道里的術語。
只是不知父親是怎么知道的。
每天晚上,我們睡覺前,母親都會沖泡一口缸茶放在桌子上。每到夜間如果有誰夢驚,母親就會輕輕地把誰喚醒,讓其喝下其臨睡前泡的那一缸茶。后來我才知道,夜茶有壓驚、安神之用。我想,這都是母親從外公外婆處繼承的另一種傳統生活方式,和父親截然不同。
不過當我后來做了茶人,父親和母親都分別向我提到了大理感通寺,說到那里的茶。
母親說,她和父親年輕時曾到過那里。

當我尋到感通寺,那是一個午后,寺里空無一人,安靜得很。我一個人拿著一本有關感通寺的書,對照著卻沒發現半點蹤跡。書上說,感通寺有感通茶,其茶道為一絕。茶為從前的僧人所植,院中設有專門的茶舍,有僧人行茶道待客,院門口還長年施茶水,給過往的人飲。看到這一段文字,我不由得笑了起來。按今天的話說,這就是最好的營銷了。
說到感通寺,就不得不說到楊升庵和李元陽了。前者為明代狀元,后被謫戍云南了卻終生;后者為大理人氏,明朝進士,曾任江陰知縣和監察御史,以及荊州知府,后告老還鄉。兩人曾在感通寺停留了二十多天,每日看花飲茶論詩談學。其所住的樓,后被稱為“寫韻樓”。可惜我看到的一切都不復存在,只有遺址。
那一日好在我得遇一位中年僧人,他對我說,其實只要有心,一切都不難發現。隨后他手一指,在寺院的橫梁處掛著一塊匾,上書“一笑皆春”。
此字為明代書畫家擔當和尚所書。
說到擔當和尚,不得不說到其書法。我第一次看見他的書法,是在一座有名的寺院里,那里有他寫的一對匾聯:“托缽歸來不忘鐘鳴鼓響,結齋便去也知鹽盡炭無。”看見這匾,心里一動,甚是歡喜,仿佛得見一位高僧。隨即一打聽,有人告之,這是擔當和尚為感通寺齋堂所寫的。不由得從此就記住了他。
這擔當和尚五十一歲才出家,七十五歲駐錫感通寺。據說他很精通茶道,這個我信,看他的書畫就知。也正是他,資助了徐霞客在云南的漫游,也才有了《徐霞客游記》。所以當年徐霞客來此,詳細地記述了感通寺感通茶。
“名士高僧共一樓”,這是對感通寺最好的描述。但我以為,無論是楊升庵還是李元陽,或者徐霞客和擔當和尚,他們無一不是為了茶而來到感通寺的,茶通心。
書上說感通寺旁有泉,名“寒泉”,曾有亭。書上還說,用泉煮感通茶有一套嚴格的講究方法,可惜我只能在書上可見了。不過這僧人還是對我講了很多有關感通寺感通茶的故事,最后我來到了寺后,瞻禮了擔當和尚塔。在塔前我想起老和尚舍報前寫下的話:“天也破,地也破,認作擔當便錯過,舌頭已斷誰敢坐!”
后擲筆而去,年八十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