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有想到,我會成為一個茶人,開了十年的茶館。
對茶的認識,始于我小的時候。那是上個世紀的七十年代,我們家有一個綠色的鐵罐,里邊裝著茶。那時我們家喝的是“春尖”,兩毛一分錢一包,后來漲成兩毛七分錢一包。家里的茶一旦喝完了,父親就會讓我去買。茶葉店就在我們家門口,賣茶的都知道我父母。每次我去買茶,他們都會說,你的父母怎么不買點好的?
至此我才知道,“春尖”是最不好的茶,只比“大眾花茶”貴六分錢。
后來經濟好轉了,父親就不再喝“春尖”了,而是改喝“龍井”。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我才知道了“龍井”。
“龍井”比“春尖”無論色澤還是外觀,包括口感都好多了?!按杭狻毕褚恍┌l育不良的小草,尖細,還扭曲著,色暗,泡出來的茶容易在杯口留下垢,很難洗。每次洗杯,茶垢總是最頭痛的一件事。而“龍井”就沒有這些問題,其色淺綠,葉扁精致,泡在杯里像一些小船,茶沫不多,也不會在杯口留下茶垢。最主要的是口感很好,入口即有一種潤滑,齒間還會留下香氣。
后來我才知道,真正的“龍井”是要“虎跑”水泡的??傻任液髞砣ズ贾莼⑴芩潞取褒埦睍r,我才知道,除了“虎跑”水,杭州還有很多很好的水,像西湖邊上的“抱樸院”里的水。說到“抱樸院”,不得不說到東晉道士葛洪了。也就是在“抱樸院”里,我才知道葛洪事實上是一個對水有著不同尋常研究的人。
為此我曾沿著他尋水的路線,走遍了很多地方。
讓我印象最深的是,葛洪為江蘇句容人。茅山就在句容,為道家“第一福地,第八洞天”,被稱之為“地肺”。葛洪的家就在茅山腳下,可他最后還是背井離鄉,一路南下,尋找煉丹之水。他最初到的,就是西湖的“抱樸院”。
在我到過的地方中,湖北咸寧的雪峰寺最為特別,那里曾經是雪峰禪師的駐錫之地。雪峰禪師乃一代宗師,其門下生出云門和法眼兩宗。他不僅禪法獨樹一幟,就連詩文也曾影響了一代詩人李商隱等人。只是我見到的寺院已殘破不堪,幾近廢墟。只有寺前的古樹還在,還有一間從前的殿宇尚存,可已是危房,由一對居士老夫婦看管。
見我的到來,他們很是高興。他們向我介紹了這寺的從前和種種的傳說,還帶我去看了幾塊幸存的殘碑。從碑中我才知道此寺和雪峰禪師有關,朱元璋做和尚時也曾來此。隨后他們打開了搖搖欲墜的殿門,我看見從前的古風還在,其中佛龕背后是一道古樸的圓門。面對這一切,一種百感交集油然而生。沒想到,不經意的一次造訪,只僅僅是聽說,我就來此尋到意外。
就在我恍惚之中,老夫婦又對我說,葛洪也曾來過此地。我一下呆住了,怎么會呢? 老夫婦見我遲疑,把我帶到大殿旁的一間低矮的小屋前,打開了門,我一看里邊是一池從石頭縫里滲透出來的碧水。再看一旁的碑刻,果然記錄著此事。隨后老夫婦用竹瓢舀了一些水給我,一嘗之下果然不同凡響。沒想到我在此不僅領略了雪峰禪師的遺跡,還嘗到了葛洪發現的水。
時至今日,我都還感覺那真像是一個幻境。
和老夫婦坐下來聊了很多,最后我說,這樣的地方終有一天會迎來再生。臨走的時候,我用壺裝了滿滿的一壺水。從這水中,我知道,葛洪尋找的不僅僅是水,而是心。當我最后來到廣東的羅浮山,我才知道,葛洪最后落腳于此,并且在此最后得道成仙,還寫下《抱樸子·內篇》。當然他之所以留在羅浮山是因為這里的水,他認為羅浮山的水為天下第一。
當我坐在羅浮山的沖虛觀里,喝著從葛洪井里取出來的水,那一刻我分明喝到了神清氣爽,以及喝出了天下水為先之感。不然蘇東坡不會專門來此,寫下他的不朽詩章。后來我客居廣州的一段日子里,羅浮山是我最常去的地方。坐在那里喝著葛洪井的水,讀著《抱樸子·內篇》,我想世間的事不過就是如此了,了了分明,歷歷在目。
用羅浮山葛洪井泡出來的茶,非同一般。那水之潤滑和甘冽,正如現代科學分析的那樣,確實難有水能與其匹敵。也正由于此,我才知道了泡茶,關鍵是水。就像陸羽在《茶經》中說的“山水上,江水中,井水下”。他還說,山水以乳泉和流動的池水為最好。當然也有很多歷代茶家,對水有很多獨到的見解。像上品水天落水,中品水山泉水,下品水古井水。
不管怎樣,我是喝過梅上雪和松針雪化作的天落水,甚至還采過露水,那實在是奇妙的經歷。
記得在一個道觀的小院里,有一口道士飲用的小井。那井的上方有一棵梅花,冬天一開,梅瓣就會落到井里。道人們把水汲起來烹茶時,水里往往是帶著梅瓣的。那烹出來的茶也就別具一格了。我以為在我飲過的茶中,這帶梅瓣的水堪稱一絕。觸到嘴邊齒間,那完全是一種寫意的人生,比嗅到梅香更讓人“極目無氛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