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國正芳春

靳揚揚

斷斷續續，最終于前日一口氣讀完朱天心的《擊壤歌》，說不出的旖旎青春，駘蕩風光，清明人世，絕艷少年。其實和我們的高中生活也是靈犀相通的，只是比較起來，小蝦和小靜們的青春在歌舞片的熱鬧繁華外，更多了點黑白默片的沉著深厚。我卻是要嘆一聲珠玉在前自慚形穢的了。

中午去圖書館還了書，竟像是做了負心人一般地落荒而逃，連新書都不敢去借，回來馬上在網上又拍了一本，這次，是獨屬于我的永不離棄的珍藏。我們也像小蝦一樣地游蕩過呢，只是那時卻不知游俠兒的風采，長安市上酒家眠，醉臥美人膝，十步殺一人，青虬紫燕坐春風。更沒有一位長者用娓娓的聲調，訴說史家應與千載河山有相契，而王者則是與一代人事定交情。所以只能渴慕，舊日的長安，昨日的臺北，空回首，煙靄紛紛。

于是百般不自在起來，QQ簽名也換了：閑夢遠，南國正芳春。其實我只喜歡秣陵秋呢，被同學取笑，偌大年紀，還有如許閑夢閑情？卻不知閑愁最苦，一城風絮，朝來寒雨，山色有無中。百計思量，如瀟湘妃子成人之前，五內中郁結著一段纏綿不盡之意，看這人世江山，好似蒙上了一層緋色的薄紗。

下班后決意去先鋒走一趟，從珠江路地鐵站出來，沿廣州路一路往西，路兩旁盡是郁郁的香樟樹，冠蓋如云，年輕的男女相偕走過，賣花草的小販推著小車，車斗里是一束束將開未開的百合、薰衣草，也有小盆含苞的梔子花。賣水果的阿姨將擔子放在地上，左邊筐里是濃黃的枇杷，右邊筐里是紅艷的草莓，那顏色和香味都是觸目驚心，也只有在清淡悠遠的黃昏里，才能帶回些許人間的真實。清麗的女孩子抱著一大紙袋花，蹬蹬地跑下地鐵站里去了。

對綠茵閣的貓來說，紅色的小魚雖然很難吃到，大約其實也不怎么好吃。但門口那株高大的藤蔓，應當是它童年的叢林，至于那瓶瓶罐罐中的綠色，人們喜歡，于它卻是司空見慣，流水今日，明月前身罷了。

路旁很多個斜斜向下的入口，像隧道，各有各精彩腔調，先鋒的入口稍寬，放得下幾張桌子，遮陽傘下，一位老伯在享用他的晚餐。進門全是明信片，漠漠的、涼涼的、飄飄的眼神，最脆弱的紙片上，偏偏承載著精致，真是不可承受，卻又理所當然。

這里真安靜，近乎奢華，信步走過去，左攬繁若，右接忘歸，在知名的不知名的厚的薄的嶄新的綿軟的書脊上面拂過去，真真是手揮五弦，心想飛鴻。孤零零一本陸侃如夫婦的《中國詩史》，頗有幾分傳統詩話的味道，闡釋詩的語言，更要美過詩，這才是大家風范呢。王國維的《人間詞話》是朱顏辭鏡花辭樹，碧海青天夜夜心。錢鐘書的《宋詩選注》是俱懷逸興壯思飛，各領風騷數百年。然這一本《詩史》，打了折不過二十余元——簡直讓我慚愧。亦舒感嘆過，一個著名女詩人的畢生心血結晶，才值五十五元，一支口紅，卻動輒兩百元。

我不涂口紅，買書卻也不怎么多。當然你可以說思想無價、知識無價，三十五十元只是書本紙張印刷的成本，可終究這數十元讓你買到了無條件親近他們思想的權利和機會——如果再算上盜版和網絡，不費一文能下載到從古老《道德經》到熱門新書。好吧，我是個幸運兒。

南圖里竟然借不到《圣經》，難道要我去教堂書店請一本回來？那《碧嚴集》我又該去哪里請呢？其實家里買來還沒有看的書已經夠多了，滿目山河空念遠，不如憐取眼前人吧。

某同學的意識流寫法實在非常好用，信馬由韁，任意東西，從鮮花地走到玉米田，都隨你。老辛就沒有老蘇來得瀟灑自在，老辛說，求田問舍，怕應羞見，劉郎才氣，老蘇卻笑嘻嘻地回應，一任劉玄德，相對臥高樓。對不住，您下場玩吧，我卻要退步抽身走了。十分無賴，卻實在可愛。

老蘇是個懶蟲，疏慵自放，惟愛日高眠。經常不吃早餐，所以成了胖子；又自創蘇氏紅燒肉名菜一道，小火慢燉，十分入味，吃得自己膽固醇過高；生活不規律，和朋友泡吧到半夜三更，被家人關在門外干脆要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屬于被嚴密監控的社會不安定分子；愛喝酒，經常通宵達旦，還說什么百年里，渾教是醉，三萬六千場，在數學上來說誤差有點大，放到現在定是理科差生；男女關系上也槽點頗多，幾位妻妾都是既美且慧，小軒窗正梳妝他到底眼里看的是誰？雖然比不上前輩柳永，逢場作戲應酬曖昧的文字寫得卻也不少，海棠雖好不題詩，其實該題的都題了。無原則，是非觀不夠徹底鮮明，老是看誰都覺得是好人，被人說成狗屎也不生氣，呵呵一笑照樣跟人家稱兄道弟；對自己老爹啊、兄弟啊是掏心掏肺的好，放到現在就是一典型負擔重耳根軟一味愚孝的鳳凰男。思想消極悲觀，經常陷入虛無主義、宿命論的誤區，事皆前定，人生如夢，袖手何妨閑處看，和社會的主流價值觀格格不入。偏激反動，經常發表抨擊時事、批評新政的帖子，極大地破壞了社會的團結和諧。

好在他的文字實在是好，書法也好，畫畫也好，讓人不得不愛。朝云最愛那首“花褪殘紅青杏小”，我心儀的卻是《洞仙歌》，但屈指西風幾時來，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換。人世能仰望天堂最近的距離不過如此來，想他孤意在眉，深情在睫，占盡三分春色、一縷秋光。怎教人不色授而魂與呢？

何況還有水，還有月，還有赤壁，還有大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