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人耘
最近幾天,我是沉醉于《我所認識的沈從文》一書。這是一本熟悉、理解沈從文的作家、學者們寫的文章匯集。沈從文的偉大、奇特而平凡,我這里就不贅述,我最心醉的是他的這一句話:“美是最愁人的。”
因此我稱他為最懂得人生美學的大作家、大文史家、大文豪、大藝術鑒賞家、大詩人!他的著作的價值當然偉大,他的一生,他的為人,他的人生哲學思想也很偉大。尤其是他對美學、人生的美學,其深邃的見解更偉大。我沒有讀過《燭虛》,但從黃苗子的文章中我知道了一些。黃苗子說,《燭虛》用十分絢麗的文字來形容美的存在:“生命之偉大意義,在于對自然或人工巧妙完美而傾心。”“凡知道用各種感覺撲捉住這種美麗神奇光影的,此光影在生命中即終生不滅,但丁、歌德、曹植、李煜便是將震中光影用文字組成形式,保留得比較完整的幾個人。”那么,我說,沈從文也正是將這光影用文字組成,保留得比較完整的一個。沈從文是對自然、對人工的巧妙完美而傾心的人。他是知道用感覺撲捉住人生的美麗神奇光影的。“燭虛”,便是燭照這虛無恬適的人生!
美是最愁人的。美也是最能使人傾心的。
曹植、李煜是詩人、詞人,也是人生道路上曾經嚴重失敗的人,但他們傾心于人生之美,他們能用文字組成一種形式(詩)來留住人生的美麗神奇光影,所以偉大。這是沈從文的觀點,我非常同意。那么屈原、李白、蘇東坡、鄭板橋等人也是,各國歷代的詩人(詞人)也都是。我的老師林散之、吳白匋先生也是,他們用詩詞留住了他們所經歷的人生神奇美麗的光影。我也是,我的《一勺吟》近三百首詩詞,還有未印排的《兩浦吟》約六七百詩詞,不也是我所經歷的人生神奇美麗的光影嗎?凡是能以新鮮、雋永的語言文字寫成散文詩歌,而有典型審美意義的都是可稱為偉大的,因為超出了常人的平庸生活。
沈從文從不炫奇,而確在平平凡凡中敘寫中煥發出神奇麗彩。他的感觀、他的語言是那么淳樸而靈活,淡泊而富于詩意,然而又無不筆酣墨飽,精光四射。他以樸為美,而且帶著淡淡的哀愁,湖南苗族人的生活,使這個“鄉下人”永遠是個鄉下人,鄉土氣息散發在他所有的作品和畢生的勤奮中。我非常贊賞、摯愛他這個鄉下人。
我在十三四歲時,隨父母避日寇,住在鄉下的那個村子叫楊家墩子。那時一邊讀唐詩,一邊讀冰心、劉大白的新詩,就浸染上鄉下農夫們的情感,我就自號為“野農”,而且還在骰子般小石印上刻下這兩個字,當時做了一副嵌名聯“仁人在野,君子務農”,后來還寫下了“煙蓑雨笠不離身,早起遲眠歷苦辛。誰使農夫饑餓甚?一犁養活半城人”的詩句。我相信鄭板橋的話:“天下最可貴的是農夫”,“凡吾所畫者,用以慰天下之勞人也。”這就奠定了我一生在文學藝術上的追求宗旨。考大學,我報的是農學,四十多歲后被下放到農村,我和全家人高興地生活在農民中間,盡管那是被整、被押的,心情是抑郁的,可我卻給自己取了一個別號,叫“原上村人”,我真的成為了一個野農了。于是,我便用文字組成一個形式,留住了那段人生的神奇美麗的光影:《原上吟》。后來挑了一些代表作,選入了《一勺吟》。我這個野農也可說正是如沈從文一樣:鄉下人。
每個人的生活,即每個人的人生,總有他的神奇美麗的光影,不過神奇也并不神奇,只是平凡,美麗也并不美麗,只是各有各的苦難。能用文字組成一個形式來留住這些光影的,只是很少的人。屈原、李白、杜甫、蘇東坡、曹植、李煜他們因為太熱愛、太傾心于他們的生活,所以才覺得人生是神奇美麗的,因而要用文字、用心底的聲音來留住這些光影。文字即思想、感情,文字這東西需要他的主人有豐富獨到的感情,就能變為有魅力有感染的光影、聲音,就能籠絡住觀閱文字的人的感情,給閱看的人以清晰動人的力量。有誰讀了李白、屈原他們的詩歌不被感動的?能捕捉住這感覺、這光影的人多幸福,他沒有離開這人世,他的生命在這光影中“終生不滅”。這也就是前些時我所悟出的一條道理:“能留住瞬間,便是永恒。”
我不是屈原,不是李白,不是杜甫,不是蘇軾,但是我有他們那種苦悶與快樂,我已經不自覺地從幼小起就染上了人生的哀愁,無謂的煩惱,也覺察到人生的樂趣,沒來由的眷戀。從在楊家墩十四五歲會畫山水畫時起,就愛題詩,一開始就似乎懂得用一些樸素雋永的文字來組織勾畫我的生活光影。現在讀讀那些幼稚淳樸的小詩,反倒驚奇于我少年時代的迂癡,喜歡起那個癡呆的我了。
鄰家稚子能耕種,陌上老槐自雨風。
思將天上月,劈作小園星。
聽竹風盈袖,看松月在天。
其奈韶光容易逝,山塘剩有白蘆花。
崖上生苦菊,擷之有清香。
煎茗堪一飲,洗我老詩腸。
真不懂,一個十四五歲的孩子怎么會寫出七八十歲的老頭才能寫出的這種詩來!中國文人雅士的習氣竟會如此自然地浸透那時的我!我沒有什么特殊的生活經歷,就是那么一點國難家愁,把幼年的柔情的我灼熱了:“猛虎立高崗,飛泉落九霄。怒吼百獸驚,咆哮千山搖”。“皓月清風夜,振轡獨長鳴。將軍宴未醒,江南寇如林。”
這十三歲時的詩,后來六十三歲時在南京農業大學開的詩書畫展覽會上,被不少觀眾認為是可比擬南宋辛棄疾的愛國詩篇,就是那時生活的火花光影。
受到淳樸農民的感教,我始終是摯愛著那些終年勞動難得溫飽、子女眾多、生活儉苦、形象憨厚的老農。我從他們那里認識到田主們“高樓大廈閑坐等收租”的可詛咒,認識到也寫下了“糧無隔宿簞瓢空,兒女嗷嘈到處同。日日隴上頻自禱,蒼天許我稻糧豐”的詩句。認識到了,可沒能做到,解除他們的苦難,是中國社會的大事,不是一兩個有正義的少年學生所能擔起來的,要靠一個巨大變革。1949年,我二十三歲時,江浦的農民得到解放了,我在一首七律中寫道:“……詩畫十年徒草草,斯文一派總平平……今求改造當勞動,盡掃閑愁意氣橫。”表示了改變自己、投身革命的愿望。大學畢業時將自己原來的名字“仁崟”,申請改為“人耘”,就含著為人民而耕耘的意思,“野農”正好是號名。沒想到四十三歲上,1969年下放到蘇北農村,真的當上了野農。“草堂好,浣硯去浮名,洗盡寒云吞吐色,磨將夜雨縱橫聲。輟筆學春耕”。最能表達我對農村感情的是收入《一勺吟》中的那組“點絳唇”詞:endprint
五月劉橋,麥場脫粒機聲奏,白云緩走,新綠迎村口。蓬蓽生香,香在老爹手。傾我缶,以茶代酒,小憩同背簍。
桑竹清陰,老農披褐來纖走。風神抖擻,是我知心友。一盞甜漿,且潤微干口。拊其肘,相送幾回首。
……
這樣的詞,確實寫來全不費力,真像是心里有一股清泉,流涌到紙上來的,好像自古以來還沒有一個詞人是懷著這份感情專門寫農民的。當然,自《詩經》“七月流火”開始,尊農、愛農、憫農的傳統詩章一直未熄滅:“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不僅思想是光輝充實的,詞語也是樸質而美,是顛撲不破的真理,是世世代代教育孩子們做愛勞動、不剝削的真誠的人的好教材。我在楊墩李姓草廬所寫的“煙蓑雨笠不離身……一犁養活半城人”的詩,應當說是繼承了“鋤禾日當午”憫農詩的傳統。“五月劉橋”則是發展了,寫下了尊農愛農的好詞。我知道用各種感覺捕捉住人生、自然中的完美的光影。至于《水龍吟·歲暮憶劉橋叟》,一個朋友說是閃爍著時代感受與愛國愛民光彩、情真意摯的佳句。我也以為是這樣。這個贊美,我不想謙讓:“橋頭新綠濺濺,蘆芽簇簇生南浦。晴曦如畫,東風送暖,岸邊人語。水淺情深,朝朝同汲,須眉正嫵。更林間矮屋,桑麻理籬落,俱曾是,攜問處。五載殷殷關切,頻教我,憶甜思苦。何期歲暮,江城歸詠,蒼茫煙雨。凝想當年,袒懷短褐,犁歡鋤舞,待春來,料似前朝頑健,踏芳菲路。”
這使我想起南宋吳文英的詞:“黃蜂頻撲秋千索,有當時,纖手香凝。”他想的是“纖手”,我想的是“袒懷短褐,犁歡鋤舞”。我用宋代詞人對自己愛人、情人的感情對待那些終年勞動、難得溫飽的農人,是一點也不矯飾作假的。韋應物詩:“邑有流亡愧俸錢。”這才是真正的詩人,真正的讀書人,一個好的邑吏!我們生當今世,覺悟更高,為什么不用最美、最有感情、最有良心的語言來歌頌、來表現可愛的勞動者呢!
我為什么不自信?普天之下,如果沒有農人,任何時代人們怎么能活下去?為什么不尊重農民?為什么不支持農民?為什么不歌頌農民?為什么不學習農民?我愛農民純樸的美,我也愛我的詞有純樸的美!能認識淳樸的美,是我一生中最大的樂趣。
能留住生命中美麗神奇的光影的文字,就是不朽。我以為我只有用這種方式才能表達出我的內心。我以淳樸清新的美的詩作為我的靈魂。將來,即使我不在人間,但只要有人看到我留下的這些詩詞時,我就仍然活著。我淳樸的美的感情就會感染給人們。
我在宜興與宗良綱一同走在大街上,看到雨后多云接日的奇瑰景象,我口占一絕,后來用淋漓的墨筆寫在市統戰部辦公室大臺子宣紙上:“瀛園夕照亦多姿,銀爍烏云瞬息詩。但得詩中能駐我,與君吟到石枯時。”
純樸的美,是一種淳樸的愛。真是: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愛綿綿無絕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