揶揄技巧的大師

云也退

“您繼續(xù)。”于謙說。他常說這句話，或者經常用他的神情和肢體表達這個意思：您接著來，您是主角，舞臺是您的，我不跟您搶。他這個角色，大部分時候無可奈何，徒然抵擋兩下，做些順水推舟的事，但偶一反擊，便有大驚喜。他的樣子常是心不在焉的，如他的自傳書名所印證的——“不就是玩兒唄”——但他卻能精確地扣住每一個該說話和該沉默的環(huán)節(jié)，讓人意識到他有多么投入。一流高手都是如此：明明全神貫注，卻好似漫不經心。

相聲最好看的一點就是甲乙二人的“對抗式合作”。這種對抗，哪怕暫時旗鼓相當，也終歸要區(qū)分主次。在郭德綱面前，于謙說“您”的時候比說“你”多得多，即便被連續(xù)占到嘴上便宜，又當兒子又當孫子，他依舊用“您”來反擊：“有您這么說的嗎？”“您這叫什么話。”他自覺處于守勢，落下一個厚道、謙卑、順服的印象。然而，當于謙有心反擊時，“您”就成了他的武器。

郭：在SM上聊天，有多大勁使多大勁。于：不叫SM。

郭：叫什么？于：MSN。

郭：有一個SM？于：倒是有，您不適合那個。

對于謙，郭德綱永遠稱“你”：上得臺來，威風凜凜，抱拳拱手，跟自己的搭檔說“接下來的掌聲都是給你的”。當郭的敘述進入佳境，尤其開始學唱時，于謙一口一個“您”，等火燒到自己頭上，也是引頸就戮，讓包袱炸開。而一旦于謙展開反擊，大多是所謂“幽幽地來一句”，譬如狡兔蹬鷹，突然戳到痛處。

郭：（說到旅游中見識的各地女子）天津女孩？痛快。于：就這么倆字。

郭：杭州女孩？甜口的。于：甜口的？炒菜？

郭：四川女孩？麻辣。于：……

郭：湖南女孩？湖南美女甲天下。于：您出去不干點別的了？

郭：你這人討厭。于：不是，您到哪兒都美女美女的。

郭：風土人情嘛。于：您光看人情了這個。

《我要旅游》里的這些對白獨具智慧，而比重較大的一部分落在了于謙頭上。“您出去不干點別的了？”打斷了之前的一連串“美女”點評，當觀眾們開始對“美女”話題的存在開始習慣，并把注意力專一地轉向郭使用的怪異的形容詞時，于謙率先跳出來“回到常識”。就像很多人都有這樣的體驗：會議場合，眾人你一言我一語，此時主持會議的人來了句：“我們說點別的吧”，一座哄笑——大家都意識到剛才走遠了。

這種回歸常識，對于陶醉在自己的世界里的人而言，就是辛辣的揶揄。揶揄是于謙的手段，他把這唯一的武器磨得爐火純青。郭德綱和他是一攻一守，一前一后，一個轟排炮一個放冷槍的關系，一個“您”字既將這種攻守前后的格局確立下來，又埋下了揶揄的伏筆。于謙用“您”字為郭德綱支托炮架，但他自己也以它為掩護，以字面上的恭敬來加劇嘲諷的力度。郭可以訓他“你這人討厭”，“你什么意思？”于卻總是一邊不緊不慢耐心周旋，一邊句句擊中要害：“您到哪兒都美女美女的”，“您光看人情了……”

作為弱的一方，于謙（和他的家人）調整著身位姿勢承受大大小小的攻擊，借用勞倫斯·布洛克那本書的書名——享受“八百萬種死法”。然而，我們又很快樂地看到，他能在一定的時機準確地放出冷箭。

我喜歡于謙身上“玩兒”的氣質，一份難得的放松感，對于習慣緊張的國人而言，于謙的姿態(tài)幾乎是一種生活態(tài)度方面的指南：徹底放下，但又時刻投入。這樣的人，溫和與警覺之間互相節(jié)制，能夠做到“謔而不虐”，慧黠但不刻毒。“您繼續(xù)”——三個字的背后蘊藉豐富，一點點粉絲的熱望，又摻著一點點“坐等好戲”的閑情逸興。

●責編/安然（anran010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