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戰江


追溯茶與禪的淵源,頗有意趣。
最傳奇的說法是說六朝時期,印度高僧菩提達摩東使中國,為弘揚佛法,他誓言要面壁禪定9年,其間不能睡眠。前3年的時間,達摩成功堅持了下來,可后來便漸漸熬不住了,一不小心睡了過去,醒來后達摩羞憤交加,為了自我懲罰,竟把一雙眼皮割下,擲于地上。說來神奇,這被割掉的眼皮一落地,便化為一棵枝葉扶疏、生機盎然的茶樹。此后幾年,沒有眼皮的達摩便一直靠自我激勵保持著清醒的狀態,可惜還差最后一年時,卻再次遭到睡魔的侵擾,情急之下的達摩順手捋了身旁茶樹上的茶葉大嚼。這一嚼立刻令達摩腦醒目明,精神大振。正是在這神奇的茶葉幫助下,達摩終得以完成了禪定9年的誓言。
嗜茶風尚的流行
雖然這個故事只是一個神話,佛家子弟、叢林(佛教僧眾聚居之所)中人偏愛茶葉卻是不爭的事實。關于佛教僧眾坐禪飲茶的最早記載可追溯到晉代。《晉書·藝術傳》講到敦煌人單道開在昭德寺(今河北臨漳境內)修行時,除了“日服鎮守藥”外,還要“時復飲茶蘇一二升而已”。到了唐代,寺內僧人更是飲茶成風。根據唐人封演在《封氏聞見記》中的記載,開元中期,泰山靈巖寺有一個降魔師大興禪教,要求學禪時,一不能睡覺,二不能吃晚飯,只準飲茶。于是,那些學禪的人便各自帶著爐灶茶具,“到處煮飲”,并“從此轉相仿效,遂成風俗”。值得一提的是,被后世尊奉為“茶圣”的陸羽,當年曾在寺院學習烹茶術達七八年之久,其所撰《茶經》里記載的“煎茶法”,便是“偷學”自寺院。
中唐以后,無僧不茶、唯茶是求的嗜茶風尚更是廣為流行。當時許多寺院,特別是南方的寺廟普遍開辦茶園、種植茶樹,以滿足僧眾的日常需求。唐代劉禹錫在《西山蘭若試茶歌》里便記載有山僧種茶、采茶、炒制及沏飲香茶的情景。唐大中三年(850年),宣宗皇帝召見一位130多歲的老和尚,向他討教長壽的秘決。老和尚答曰:“我向來不知藥性,平生只愛喝茶,每逢云游到一個地方,先討茶喝,喝100碗也不嫌多。”宣宗皇帝遂賜予老和尚50斤上等的茶葉。
到了宋代,“飯后三碗茶”更是成為禪寺的“和尚家風”。宋代道原《景德傳燈錄》里載:“晨起洗手面盥漱了吃茶,吃茶了佛前禮拜,歸下去打睡了,起來洗手面盥漱了吃茶,吃茶了東事西事,上堂吃飯了盥漱,盥漱了吃茶,吃茶了東事西事。”可見,早在1000多年的北宋時期,吃茶已經成為禪寺生活和集體修行里最重要的組成部分。禪寺的制度規定,寺中專設“茶堂”,有“茶頭”專職負責茶水供應,并會按時擊打寺院西北角的“茶鼓”,召集僧眾飲茶。有意思的是,與茶鼓相對的東北角設有“法鼓”,把茶葉上升到與佛法等同的尊貴地位,可見茶葉在僧眾心目中的分量。
那么,出家人為何如此喜歡茶葉呢?這還要從另一個故事講起。傳說有一位老和尚,特別嗜茶。有位樵夫感到好奇,就問道:“茶有什么好處,使大師如此嗜愛?”老和尚答道:“好處有三:一則提神醒腦,二則健胃消食,三則可以使人清心寡欲。” 樵夫苦著臉回道:“這三樣對我毫無用處。一來我每天起早貪黑,勞苦不堪,晚上好好睡一覺是我最大的享受。若是因為喝茶而鬧起失眠來,這生活對我還有什么樂趣可言?二來我拼命砍柴,勉強維持三餐,要是喝茶健胃消食,豈不叫我餓得更快?三來我有老婆,她之所以能與我守窮,很大程度上是因為有寢房床第之樂。如果嗜起茶來清心寡欲,性事冷淡,高雅是高雅了,只怕老婆倒要跟人跑了。所以茶這東西,小人還是離得遠些好。”這個故事出自日本一本叫《近世叢語》的書,故事是一個好故事,只可惜格調不高,只算得上是一種世俗自得的“小聰明”罷了。如果我們真如無知的樵夫一般,得失于最低層次的“本能”之歡,自然是永遠無法悟透禪的真意,難以品味茶的真香。
飲茶與修禪
出家人的禪定和修行,更在于智慧高度的腦力運動和精神層面的理性梳理。而茶葉中的咖啡堿,恰恰能起到興奮中樞神經系統、增強大腦皮層興奮的作用,有助于提神益思,領略般若真諦。當然,茶葉的神奇又不僅僅在于咖啡堿。如你所知,含有咖啡因的東西多的是,很少見到有和尚愛喝咖啡的。茶的最大功效除卻咖啡堿和口感,更大程度上在于它在文化層面上的豐富積累和體驗共鳴。正如《祖堂集》中所言:“遇茶吃茶,遇飯吃茶。”在佛教徒心中,吃茶早已化為一種特定的禪林法語。唐代名僧從諗禪師,俗稱“趙州和尚”,又稱“趙州古佛”,便喜歡用一句極簡單、極普通的“吃茶去”作為悟道的機鋒語。清代湛愚老人在《心燈錄》里稱贊“趙州‘吃茶去三字,真直接,真痛快”。
宋徽宗政和年間,圓悟克勤禪師在湖南石門夾山寺一邊喝茶,一邊修行,突然間悟透了前朝夾山和尚“猿抱子歸青嶂嶺,鳥銜花落碧巖泉”的偈語,夾山和尚描述的空寂清境正是禪定追求的定境之清,而詩里描述的這種“人境俱奪之清”,又與飲茶中體味到的清虛淡遠的禪意相合。于是,大徹大悟的他洋洋灑灑寫下“十卷百則五百問十二萬字”的《碧崖錄》,并在得意之間親手寫下“禪茶一味”的書法條幅。
這部被譽為“宗門第一書”的《碧崖錄》是當時中國禪學臨濟宗的經典,若干年后引來一位日本留學生的注意。大致是在南宋乾道年間(1165~1173年),這位叫榮西的日本和尚多方周折,終于索得《碧崖錄》和大師“禪茶一味”的手跡,如獲珍寶,將其小心翼翼地帶回日本,一同帶回去的還有茶葉以及當時叢林流行的中國茶道。回到日本的榮西和尚仿效圓悟克勤禪師,照本宣科,一邊喝茶,一邊修行,不但寫下《吃茶養生記》的修行心得,而且按照夾山“茶禪祖庭”宗師的教導,將飲茶與修禪結合起來,最后催生出儀規詳細的“日本茶道”。對此,日本《山上宗二記》明確指出:“茶道是從禪宗而來的,同時以禪宗為依歸。”澤庵宗彭的《茶禪同一味》說的更是明白:“茶意即禪意,舍禪意即無茶意。不知禪味,亦即不知茶味。”值得一提的是,“禪茶一味”的真跡,如今還完好地收藏在日本奈良大德寺里。
有意思的是,明末清初另一位臨濟宗著名詩僧雪嶠圓信禪師,也是一位因茶悟道的高手。他曾在《天目山居》里寫道:“青山個個伸頭看,看我庵中吃苦茶。”頗有禪意真趣。更令人稱奇的是,雪嶠禪師臨終時做一謁語:“小兒曹!生死路上好逍遙,皎月冰霜曉;吃杯茶,坐脫去了!”然后命侍者進茶,飲畢而逝。
茶與禪,生與死,便在這不經意的瞬間合二為一,成為絕唱。
【責任編輯】王 凱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