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宏安
在中國,司湯達的《紅與黑》有口皆碑,《巴馬修道院》卻不那么著名。其實無論從作者自己對作品的評價,還是從歷史的評價來看,《巴馬修道院》都絲毫不遜于《紅與黑》。中國人談到《紅樓夢》,會引用一句古語,說它“光景常新”;而法國人安德烈·紀德談到《巴馬修道院》,恰恰也說的是:“每次重讀,總覺得是一本新書。”百讀不厭,常讀常新,就是這部文學杰作的特點。
有人說它是一部“歷史小說”。不是嗎?的確是。這部小說的來源,取自十六世紀的一個叫作《法爾耐斯望族的創業史》的手抄本。原文約合中文1500字,做成了這部40萬字的鴻篇巨制的骨架。實際上,司湯達是把“十六世紀初意大利人追求幸福的習慣和方式”加在了19世紀初的意大利人身上了。因此,時間是推后了300年,但濃重的歷史氣氛仍然籠罩著全書。然而,那明媚的科摩湖,巍峨的阿爾卑斯山,眉目相傳的情意,幽微細膩的心理,欲罷不能的痛苦,這一切都透出沁人心脾的詩意,特別是作為文學史上有名的篇章的滑鐵盧戰役的描寫更是不落窠臼,從一個不諳世事的貴公子的眼中寫來,顯得別開生面,搖曳多姿。這一切又都壓倒了歷史的色彩,而散發出濃厚的現實生活的氣息。
有人說它是一部“愛情小說”。不是嗎?的確是。司湯達不愧為心理刻畫的圣手,看他把克萊莉婭由同情到警惕、到懷疑、到恐懼、到疑慮、直到不顧一切地愛上法布利斯的這一過程刻畫得多么細膩、自然、深刻、入情入理。司湯達喜歡觀察研究“人心”,也極擅長描寫人物的心理,但就在他描寫最富有個人特質的愛情心理時,也時不忘記它所由產生的空氣、水分和土壤,即歷史的、風俗的、社會的環境。惟其如此,他的愛情描寫才能具有一種震撼人心的效果。
有人說它是一部“傳奇小說”。不是嗎?的確是。傳奇小說離不開非凡的人物和曲折的情節。法布利斯雖然沒有什么英雄的壯舉,但是他始終處于一種極不平凡的位置上,其余眾人都如眾星捧月一般簇擁著他。至于情節的曲折,在司湯達的所有小說中,《巴馬修道院》更是首屈一指。司湯達本是極不看重情節的,他要探索的是人的靈魂。但是,法布利斯的坎坷,公爵夫人的謀算,巴馬小朝廷內的明爭暗斗,確實給熟悉司湯達的小說的讀者一種極新鮮的感覺。這并不奇怪。但是,我們清楚地知道,當我們說《巴馬修道院》是一部傳奇小說的時候,絕不是說它試圖用英雄美人的悲歡離合、驚險曲折的故事情節來刺激讀者的好奇。司湯達高明的地方,在于他知道情節的用處,他既能把興趣的焦點放在靈魂的揭示和刻畫上,又能驅遣波詭云譎、變幻莫測的故事為塑造人物形象服務。因此,如果說《巴馬修道院》是一部傳奇小說的話,它只能是那種剔除了一般傳奇小說的一切惡俗的傳奇小說。
有人說它是一部“風俗小說”“心理小說”“抒情小說”……
那么,《巴馬修道院》到底是一部什么小說呢?看來,我們只能說它是一部小說了。它像一顆打磨得晶瑩剔透的鉆石,它那眾多的平面上閃射出眾多的光彩,人們在眼花繚亂之際,看到的又分明是一顆棱角分明、結體嚴謹的鉆石。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