炒米粉的魔幻時刻

好想吃炒米粉，吃一碗自家炒的米粉。年前，母親不小心跌了一跤，跌斷了手腳，家中過年的廚房頓時失去了支柱，我只能硬著頭皮頂了下來，好不容易應付了過去，轉眼元宵節到了，按往年這也是全家團聚再吃一頓好飯的日子，但歷經大年夜以來廚房的操練，人乏了，累了，提不起勁了，但飯還是要如常吃，怎么辦呢？就是這個時候，炒米粉突然從我的心頭閃過，??！多久沒有吃米粉了？過年過節家里的餐桌雖然有時也會出現炒米粉，但大多時候被炒面，炒大面占據了，除夕那天，我不也炒了一鍋大面嗎？米粉到底有多久沒有炒了？而且過去如果家里出現炒米粉，多半出自母親之手，我有多久沒有炒米粉呢？不禁想起幾年前的一個中秋節，我炒了米粉。

過去好多年的中秋節我們都會到大哥家烤肉過節，但那一年兄嫂一家人南下彰化過節，人少了就提不起勁烤肉。好冷清的一天，我就跟媽媽說，我們來炒米粉吧！

好神奇的米粉，一會兒在沸沸揚揚的湯汁中起勁地、重重地翻仰著，一下子又在蝦米、香菇、鮮肉和菜蔬等眾家香氣中輕輕舞弄著，瞬間也把人心鬧開了。米粉上桌，一撮又一撮夾入口，一絲一絲地嘗著，冷清的中秋終于被安頓成一個滿足的中秋。

我一直記在心里，那個中秋過后， 10月底我逛到一個朋友的博客，在那里，看到她談論法國導演艾里克·侯麥（?ric Rohmer）的《雙姝奇遇（4 aventures de Reinette et Mirabelle）》，記得很少留言的我，忍不住留言了，因為這是一部十多年來讓我一直念念不忘的電影，忘不了出現在電影里的“藍色時刻”，兩個少女摸黑起床摒息并肩而站，在萬賴寂靜中，等待天空破曉前的那一刻。朋友問我，不知“藍色時刻”適合煮什么樣的菜？一時之間，我答不出來，心里想著的卻是中秋節的炒米粉。

在那之后幾個月，屬于炒米粉的魔幻時刻神奇地出現在一位常逛的作家米果的博客。米果說，炒米粉登場的時機太奧妙了，不是家里宴客，就是年節拜拜，搭配滿桌澎湃的菜肴，幸福度可說達到了日本導演三谷幸喜的《The Magic Hour》里所謂的魔幻時刻，也就是黃昏，太陽消失到天黑之間的短暫時刻，天空一片眩彩，是攝影家鏡頭里，一天中最美、最棒的時刻。是啊！米粉在我家也是平日不見，非等滿桌豐富菜肴出現的節日才現身，那是炒米粉的魔幻時刻??？

《The Magic Hour》當時我尚未看過，趕緊找來看。在荒謬離奇又熱鬧溫馨的情節行進中，魔幻時刻就快到了！是啊！一天當中最棒的時刻，錯過了就馬上變成黑夜！你知不知道錯過了魔幻時刻，該怎么辦？崇拜的偶像問話了。佐藤浩市演的三流失意演員只能答道，不知道！沒想到一生只演了一部主役的戲，從此便被世人遺忘的偶像卻說，很簡單，就等明天??！真是一個想象不到的答案，原來滿頭白發的偶像還在等待，他相信魔幻時刻一定會再出現，只要太陽會升起。這一刻真是魔幻時刻最神奇、最美的時候。

盛宴里出現的炒米粉，熱鬧時光里出現的炒米粉，回歸平日的飲食并沒有多么的了得，但也許就像老去偶像的等待，它有一種神奇的力量召喚我，讓我在那年冷清的中秋節想起它，然后延續到今年的元宵節，甚至延續到此刻。

而《雙姝奇遇》里也有等待。鄉村少女想讓剛認識的城市少女體驗“藍色時刻”，破曉的一刻，多少人仍在睡夢中，沒有魔幻時刻的眩人光彩，有的只是一種未知的神秘。誰知就在等待的這一刻，急駛的卡車聲劃破寂靜，神秘瞬間消失無蹤，鄉村少女懊惱的幾乎哭了，懊惱無法讓友伴分享體驗到這份神秘，城市少女就體貼的再留了一晚，果然等到了，如愿了。

這份神秘，沒有《The Magic Hour》電影里戲劇化的人生故事烘托，有的只是一些叨叨絮絮的日常對話。兩個少女的“錯過了就再等一夜”，比諸走過大風大浪的過氣老演員的“就等明天”，也許平淡無奇。而且“藍色時刻”黎明前夕的天際幽微混沌，也沒有“魔幻時刻”太陽消失前波瀾壯闊的一瞬。不過，即使再平淡再輕微，多年以后，我仍一直記得，于是提到《雙姝奇遇》這部電影，兩個女孩等待的“藍色時刻”馬上會閃進我的腦海。如此一想，那年出現在冷清中秋節的炒米粉，與其說是過氣偶像等待的“魔幻時刻”，不如說它是兩個平凡女孩等到的“藍色時刻”！

元宵節的米粉登場了，是隔了多少年之后的炒米粉？肉絲、香菇、蝦米、洋蔥、胡蘿卜、高麗菜絲、青蔥等配料一一備齊了，紛紛入鍋炒了，最重要的主角米粉以熱開水燙過了，也進場了，原本擔心久久才炒一次米粉，會炒得出好吃的米粉嗎？就在不安之際，記憶中的米粉炒開了，大鍋一翻，我用筷子用鍋鏟大力“浪起”大把大把米粉，它們千絲萬縷的從充滿菜香肉香的湯汁里閃出飽滿滋味的光芒，頓時再一次把我的心情鬧開了。??！今年元宵節的菜色雖不似以往澎湃，但有這一道炒米粉就足夠了……

炒米粉就是這么神奇?！澳Щ脮r刻”每天都會出現，“藍色時刻”也日日存在，但并不是每個人都可以看見，都可以感受到它們所帶來的希望之光，這就是它們的神秘所在。炒米粉可以天天炒，可以在米果家請客或拜拜的熱鬧時光里炒它，也可以在臺灣街頭或選舉造勢或廟會祭典等眾人聚集的各種場所里炒它一鍋又一鍋，更可以讓我在冷清的中秋節炒它一回，在帶點沮喪疲憊的元宵節也炒它一遍，這就是炒米粉在我心中的神奇之處。

朋友說，《雙姝奇遇》里兩位看見“藍色時刻”的女生所擁有的純真友誼是一件幸福奢侈的事情。那我的炒米粉呢？在經歷母親發生的意外之后，在一種措手不及的生活步調改變之后，我還能炒米粉，還能享受著炒米粉的美妙滋味，不也是一種奢侈的幸福嗎？但人生不就是要這樣嗎？轉眼之間，元宵又過了，等不到節日沒有關系，找一個平常的日子，我要再來炒米粉，我要與康復中的母親共享炒米粉的特別美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