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學義
民事主體的名譽權與新聞媒體的輿論監督權均受法律保護。媒體輿論監督權是一種公共權力,新聞媒體履行的是國家賦予的對社會的輿論監督權。作為新聞媒體,它有報道新聞事件的權利和義務,以使社會及時知曉,滿足公眾的知情權。
名譽權是民事主體要求對自己的特征和表現進行客觀社會評價的法律上的確認。我國《民法通則》規定,公民、法人享有名譽權,公民的人格尊嚴受法律保護,禁止用侮辱、誹謗等方式損害公民、法人的名譽。民事主體因過錯侵害他人名譽權造成損害的,應承擔相應民事責任。
根據法律和司法解釋,新聞報道侵害名譽權的表現形式主要有:報道內容失實、涉及他人隱私或者不公正評價。三者具備其一即構成名譽侵權。
那么,媒體輿論監督如何規避名譽侵權風險?
根據司法解釋,因新聞報道嚴重失實,致他人名譽受到損害的,應按照侵害他人名譽權處理。因撰寫、發表批評文章引起的名譽權糾紛,人民法院應根據不同情況處理:文章反映內容基本真實,沒有侮辱他人人格內容的,不應認定為侵害他人名譽權;文章反映的問題雖基本屬實,但有侮辱、誹謗或者披露隱私的內容,使他人名譽受到損害的,應認定為侵害他人的名譽權。
即使報道并非指名道姓,但針對特定人發表,根據《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名譽權案件若干問題的解答》(1993),雖未寫明真名實姓和住址,但所描述的人物在個人經歷、生活和工作環境等方面與現實生活中某一特定人相似,并且達到足以使熟悉該特定人的其他人以此推斷出這個特定人的程度,就可以認定文章中的人物就是指現實生活中的這個人。如文中有侮辱、誹謗或者披露隱私的內容,致使其名譽受到損害的,應當認定侵害名譽權。當然,如作品中沒有侮辱、誹謗人格的內容,只是時間、地點等個別細節和枝節問題失實,不構成名譽侵權。
綜上,媒體輿論監督要想規避名譽侵權風險,應該注意:報道須真實;合理評價;向當事各方均進行核實;對司法部門尚未定性的案件報道應慎重;未經當事人同意不得披露他人隱私;嚴格編輯環節,謹防技術性差錯等。
輿論監督是否構成名譽侵權,關鍵在于內容是否屬實
依據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名譽權案件若干問題的解答,因文章嚴重失實,致他人名譽受到損害的,應按照侵害他人名譽權處理。因為報道失實,難免誤導公眾和媒體,客觀上容易造成言論對象名譽及社會形象受到貶損,社會評價降低。因此,輿論監督要對其傳播的信息或發表言論的真偽和可靠程度做查實、核實。
當然,新聞報道的真實不等于客觀真實,不能機械地用是否符合客觀真實來判斷新聞報道的真實性,并依此認定新聞單位行為的違法性。新聞真實體現的是新聞報道的客觀規律,如果遵循了新聞采寫、審查的行業內共通規則,即使由于采訪環境、采訪手段或時效的限制,在內容或某些細節上與客觀事實有出入,也不應認定新聞失實。新聞媒體應負的責任,是對稿件采寫是否有適當、可靠的新聞來源,表達是否得當等方面進行審查。需要指出的是,即使報道轉述其他媒體或者消息源發布的不實信息也是錯誤的。因為侵權事實已然存在,并不能成為免除再次侵權行為責任的理由。
例如,2004年已刑滿出獄的原長洲戒毒所所長羅某認為《羊城晚報》對其行為所做的報道失實,侵犯了其名譽權,將該報社訴上法庭。同年12月,廣州市天河區法院判決其敗訴,認為不構成新聞侵權,理由即是《羊城晚報》的報道基本屬實。相反,如果媒體批評報道內容失實,則可能輸掉名譽權官司。如2003年知名企業家李曉華訴《21世紀經濟報道》報社名譽權糾紛一案,法院最終判令被告敗訴。因為法院經審理認為,涉案文章《“北京首富”李曉華涉案》一文的排版、標題、內容等多處嚴重失實,有惡意誹謗之嫌,客觀上造成李曉華個人名譽受損。
報道內容是否屬實,媒體有舉證責任。2003年《財富時報》揭露國內最大的拍賣公司嘉德公司拍賣“黑幕”的報道《拍賣“莊家”自曝黑幕》被多方轉載后,嘉德公司認為文章失實,向《財富時報》的主辦單位索賠商業信譽損失和經濟損失上百萬元。此案庭審時,因文中報料主角戴某出庭作證否認接受過《財富時報》記者的采訪,更沒有陳述過文中內容,《財富時報》無法對此舉證,最終敗訴。
“合理評價”還是“事實惡意”,是認定侵權與否的重要參照
“合理評價”,即評論應當客觀、公正,禁止使用侮辱、誹謗等詆毀他人人格的文字,評論標準不能超越社會公認的道德準則或者違反法律規定。“事實惡意”,是看在名譽權糾紛中行為人是否具有過錯。一方面,過錯包括主觀上的故意和過失;另一方面,過錯的概念包含了行為人違法性的概念,即行為人是否違反了民法中關于保護公民、法人名譽權的規定。如果法院查明批評言論基本屬實,且文章評價針對的是評價對象的觀點或言行,而非其人格,同時批評的思維邏輯、言辭表達屬于普通人的正常評價,通常不認定批評行為構成名譽侵權。
以2007年“超女”張靚穎狀告文新集團名譽侵權案為例。原告的訴訟請求之所以未獲法院支持,即因法院認為涉案文章《揭密明星“耍大牌”,陳坤晃點慈善活動,張靚穎酒店耍客服》,全文并無任何侮辱性文字,也未對原告的人品或道德等作出任何傾向性的評價。并且,在以往文新集團對原告的報道中,不乏中性甚至正面褒揚的消息,僅從涉案文章無法認定存在侵害原告名譽的故意。
即使批評對象不是公眾人物,媒體正當的輿論監督也會受到法院支持。2005年蘇州電視臺《法眼天下》欄目因提醒消費者某品牌的電子節電器存在騙局,被深圳市嘉義來工業有限公司以侵犯名譽權為由告上法庭。法院經查實,駁回廠方訴訟請求。法院審理后認為,新聞單位對生產者、經營者、銷售者的產品質量或者服務質量進行批評、評論,內容基本屬實,沒有侮辱內容的,不應當認定為侵害其名譽權。
監督對象為國家機關及其工作人員、公眾人物,傳播行為服務于公共利益,可減免責任
上述原則源自西方,在美國,對公共官員提起誹謗訴訟,必須證明被告有實際惡意,而對一般個人提起誹謗訴訟,只需證明被告的疏忽。確立對公共官員“實際惡意”規則的重要案例是1964年《紐約時報》訴Sullivan一案。我國司法界一般認為,新聞單位對國家機關實施的公開的職權行為所作的報道,其報道客觀準確的不應認定為侵害他人名譽權。國家行政機關理應接受新聞媒體的輿論監督,對來自公眾的批評(包括不完全正確的批評)應當采取積極的態度。
在審理涉及公眾人物的名譽權糾紛時,法院通常認為,公眾人物作為一個特殊人群,在公眾關注中獲取了巨大利益,應當寬容對待來自公眾的各種評價,包括過火批評可能帶來的輕微損害,亦應給予適度的理解和寬容,以滿足公眾需求。而且,由于公眾人物影響政策、社會能力的特殊性,“反過來強調了公民利益的合法性和重要性,因為這意味著輿論是社會得以影響公眾人物言行的唯一手段。”①
服務于公共利益,指文章的目的是滿足公眾知情權或者參與公共事務的需要,服務于公共話題,而不僅僅是對批評對象個體的評價。知情權是一種閱讀、傾聽、觀看或接受傳播的權利,是一種接受信息的權利,以此作為向其他人傳播思想或事實的基礎。傳播權和知情權構成了一個完整的表達自由制度。因此,公眾利益相對于個人人格利益,應得到優先考慮。
未經他人同意不得披露他人隱私,尤其是未成年人的隱私
未經他人同意,擅自公布他人隱私,即使文章內容真實,亦有可能被認定為侵犯他人名譽權。在民法范疇的相關司法解釋中有明確的隱私權保護條款,最高人民法院2001年《關于確定民事侵權精神損害賠償責任若干問題的解釋》第一條,即涉及隱私權的保護。媒體在實施輿論監督報道和評論時,應注意保護他人隱私,披露他人的個人信息和私人活動應征得當事人同意,不管其他媒體是否已經傳播過。公民隱私不因曾被公開過,而當然地認定他人可不受限制地再次向社會傳播。
2005年南京某電視臺因轉播央視節目惹上官司,當事人以侵犯名譽權為由,將其告上法院,要求賠償各項損失兩萬余元。法院一審判決電視臺敗訴。法院認為,被告播放的并非一般新聞,其內容涉及到原告隱私,尤其是未成年人隱私,而披露他人隱私應取得當事人同意。被告抗辯其播放的影像來源于中央電視臺,原告方的“隱私”已不具有任何私密性,但被告的舉證不能證明其播放內容與中央電視臺播放的相關內容在有關人物畫面的技術處理上一致。同時,被告的播放行為是否合法并不完全取決于其他媒體已經播放,原告未接受過被告的采訪,被告也未經原告同意而播放。因此,被告對涉及兩原告隱私的內容再次進行編輯后播出的行為,侵害了原告的隱私等人格權益,構成侵權。
披露未成年人的隱私更應該慎重,即使他們的隱私具有傳播價值。2006年某報因一篇關于艾滋孤兒的報道引發國內首例艾滋孤兒訴媒體侵犯肖像權、隱私權案。起因即是該報在沒有得到當事人同意和進行技術處理的情況下,將報道的主人公——父母因艾滋病去世的河南小女孩的真實姓名、照片、經歷公之于眾。
對司法部門尚未定性的案件進行報道應慎重
媒體對司法部門尚未定性的案件報道應當慎重。《中國新聞工作者職業道德準則》規定:“維護司法尊嚴,對司法部門審理的案件不得在法庭判決之前作定性、定罪和案情的報道。”時任最高人民法院副院長曹建明2006年9月在全國法院新聞宣傳工作會議上強調,媒體對案件的報道,不得超越司法程序預測審判結果,發表評論或結論性意見。媒體對案件的報道,所依據的事實、證據和引用的法律必須準確,對可能產生消極影響和負面效應的內容不得報道
2002年6月14日《江南都市報》第4版刊載了該報記者撰寫的報道《不堪妻子蒙冤 丈夫走絕路》。報道稱:“……檢察部門于當晚介入此案,對余干縣法院民事庭主審法官江某及法醫繆某立案調查。……盛某內心不服,遂通過關系找到江某、繆某偽造病情記錄,由繆某先后做出‘輕微傷甲級‘輕傷乙級的傷情報告,再由盛某找到不在現場的兩位‘證人提供……證言。” 2005年被終審判決無罪的報道主人公繆某,認為該報道有關其本人的內容與法院判決嚴重不符,向法院提起訴訟。法院審理認為,被告《江南都市報》作為新聞媒體單位,未能對其刊載報道的真實性盡到應有的審查責任,并且,在原告涉嫌的刑事案件尚未進入審判階段搶先發表《不堪妻子蒙冤 丈夫走絕路》一文,報道相關案情。更主要的是,該文中有關原告的內容嚴重失實,與法院最終認定的事實明顯不符,且被告又不能提供報道材料的來源,顯然存在明顯過錯,誤導了讀者,侵害了原告的名譽權。
媒體輿論監督報道,除了在報道內容上需要注意以上幾點之外,還須嚴格編輯環節,謹防技術性差錯,這方面的教訓同樣值得吸取。2006年2月《知音》雜志海外版第3期刊登的《明星市長情網驚夢,印尼情人狂卷千萬》,主要內容為邵陽市原副市長戴某瀆職、受賄、包養情婦等違法問題,還配發了一幅標明為戴某的照片。但是,此照片并非戴某,而是邵陽市另一在任副市長禹某。文章刊登后,禹某以《知音》雜志社侵害了其肖像權、名譽權為由,向法院提起訴訟,《知音》雜志社因編輯把關不嚴敗訴。(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項目編號為11CXW039)
(作者單位:吉林大學)欄目責編:吉 慶
注釋:①邱小平:《表達自由——美國憲法第一修正案研究》,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17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