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福東

“災害報道中,為避免采訪中的‘再次傷害,業內外許多人士都提了不少建議,下列哪個建議不合適:
A.不要采訪受災群眾。
B.不采訪剛被救出的傷員。
C.盡量不將災區尸體滿地,受傷人員血流滿面,災民號啕大哭等慘烈畫面傳回直播間。
D.電視報道中盡量不配悲情音樂。”
這是2014年新聞采編人員考試題庫中的一道試題,正確答案是A。這套試題中,有一些問題讓人摸不著頭腦,帶有鮮明中國特色。但這一題卻是接地氣的,答案也堪稱標準。
然而就在這幾天,因為吉隆坡飛往北京的一架失聯航班,這個答案似乎在采編的職業共同體內變得模糊起來。相關的爭議經由微博、微信等社交媒體,從新聞學教授、記者編輯、公知擴散到普通網友。從常情衡之,一般人都不愿讓鎂光燈對準自己情緒失控的狀態,媒體的采訪此時無疑具有一種壓迫性。尤其是電視記者,鏡頭事先不予告知的逼視,讓接機家屬避無可避,如果再以占據通道的方式,做并不體貼禮貌的發問,引發反彈也在情理之中。
但站在媒體的角度,第一時間報道重大突發事件,又是天職所在。失聯客機中,有那么多的中國籍旅客,他們的接機親友是事件的相關當事人。如果你寫一條消息,你需要提及接機親友的狀態,如果你寫一條特稿,更需要從接機親友處采集細節信息,還原一個悲傷動人故事。
不要說這樣的報道沒有意義。航班失聯的重大訊息,關乎公共利益。從滿足受眾知情權的角度,這也構成必要的一環。呈現在公眾面前的報道內容,不可能只有官方的正式宣告,在冰冷的數據分析之外,媒體對相關當事者的關注,能彰顯人性的力量。退一萬步說,它也有利于形成一種壓力,如果官方試圖屏蔽信息或敷衍塞責的話。一旦失聯客機確認失事,遇難者家屬將面臨索賠等一系列問題,媒體的曝光與介入對他們是有利的。我們總不能要求記者在第一時間連采訪乘客親友的權利都沒有,唯獨只有后期聚焦談判的義務吧。
或許礦難的報道,更有利于揭示我要闡釋的結論。十年前,礦難的死難者,大抵在孤立無援的境地下最多拿個幾萬塊錢了事;現在則動輒數十萬。更重要的是,高額的賠償和嚴厲懲罰措施,倒逼礦主改善礦井安全設施,讓礦難發生頻率顯著降低。這之間,媒體持續不懈的報道努力,功不可沒。在關于礦難的報道中,有相當比例涉及遇難者家屬的采寫,記者呈現出他們真實的底層生活狀態,那份打動受眾惻隱之心的柔軟力量,更能聚集眾力,給予冷漠官僚和無良礦主壓力。
作為曾在社會調查領域奔波多年的記者,我也報道過礦難,有時會糾結于是否在第一時間去打擾那些已經情緒崩潰的遇難者家屬。但從不會有一種指令從我內心生發:不要去采訪。其實更多時候,他們并非拒絕采訪,而是需要尊重和一個適當的時機。
中國的媒體從業者無疑大多是缺乏新聞倫理知識的,更多時候他們需要提醒。但新聞倫理也并非一個又一個的刻板教條,它也是經由個案的激發和討論,進而在西方業內形成的基本規則,視不同情形而有彈性。避免對受訪者的二次傷害,是災難報道新聞倫理的核心訴求之一。它其實并未劃出絕對不能采訪的禁區,而只是要我們更有同理心、不要用媒體的權力粗暴侵入那些受害者的正常生活和內心。
“不要采訪”接機親友的斷言,至少是對西方新聞倫理學一種刻板與教條式的回應。這樣的呼吁,引發業內反彈,也在情理之中。
核心的災難新聞報道倫理有兩條:報道真相,包括采訪空難家屬;不要給當事人和家屬造成二次傷害。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