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進發


今年是中日甲午戰爭爆發120周年祭年。
作為一名曾經的戰艦指揮員,筆者以為,甲午海戰的失敗,國家層面的責任無疑由封建沒落的清王朝政權來負,但是,戰場上作戰失敗的直接責任,必須要由戰場指揮者來負。
很久以來,歷史上對這個問題都沒有搞清楚。目前說法最多的就是被“妖魔化”了的慈禧“挪用海軍經費修頤和園”和李鴻章“避戰保船”的錯誤指揮。
但是,這樣的觀點忽略了一個作戰背景,就是當時作戰雙方的裝備技術水平和主戰艦艇的實力相當,中國艦艇的戰斗力并不比日本的差,應該說中日海軍是處于一個數量級的,并沒有“代差”。
“君是壞君,臣是好臣”,這樣的說法多少有點為戰場指揮不力開脫責任的意思。無論怎么說,直接參戰的各艦管帶、總兵、提督都有推卸不掉的責任。如果說,他們沒有責任,就如同銀行的錢被搶劫,保安沒有責任一樣,因為保安可能會說,老板不讓自己抓劫匪。可無論保安怎樣解釋,銀行的錢被搶保安都是第一責任人。因此,無論如何,中國海洋權益的喪失,海軍指揮官都是第一責任人。
首先,從黃海海戰的作戰指揮角度看。
海軍提督丁汝昌開戰初即負重傷,其后續指揮主要由與丁汝昌提督同在“定遠艦”上的右翼總兵劉步蟾指揮。也就是說,作戰準備時制訂作戰方案的是丁,而作戰實施階段的指揮是劉,最高指揮者的更換是兵家之大忌。
再從中日雙方的接戰隊形來看,日本是縱隊,清軍是人字隊。
劉步蟾是留學英國并且在海上航行多年的海軍專家,不可能不知道丁提督在接敵隊形上就先失一分,他接手指揮后,應該及時在動態中對作戰隊形進行調整——如果說丁是陸軍出身,對海軍作戰研究得還不是很透的話,那么,劉總兵犯這樣的低級錯誤似乎不應該。
即便清軍不改變隊形,仍用人字隊,那么如何集中火力打殲滅戰,也應該是艦隊指揮官所必須掌握的。
英國最偉大的艦長納爾遜擔任艦隊司令時,曾對他的艦長們說,當打仗開始后,肯定會出現混亂的情形,要求他們向旗艦靠攏,旗艦的炮口指向,通常就是打擊的主要目標,集中所有可能集中的火力,擊沉1個目標后,再掉轉火力攻擊其它的目標。
筆者認為,集中火力打殲滅戰,這是近代海戰常識,如果清軍將所有的炮火都對準旗艦炮口指向的目標射擊,對敵實施編隊集火齊射,肯定會有擊沉敵艦的戰果,而不會是擊沉敵艦為零。
就日軍的單縱隊而言,對于占據“T”字的上面一橫的日軍來說,有兩個有利因素:一個是可以最大限度地發揮舷側火炮的威力,也就是同一時間可以有更多門火炮對敵射擊;再一個就是可以利用清軍主炮艦首有盲區的弱點(艦首副炮的遮擋使得左右舷的主炮不能同時對一個目標射擊),日軍從清軍的左舷機動到其右舷,清軍對同一個目標的射擊,就會由左主炮射擊轉到右主炮射擊,需要再次進行射擊修正,影響其命中率。
因此,日軍的單縱隊與清軍的人字隊相比,單位時間內編隊射擊的彈數和命中率都要好一些,所以清軍損失大是非常合理的。
從單艦戰術來講,艦炮射擊主要有兩種射擊方式,一個是同向射擊,再一個就是異向射擊。為什么?主要是因為影響手動火炮射擊精度的主要因素是距變率(每秒距離的變化率rate of distance variation)和位變率(每秒方位的變化率rate of bearing variation),這兩個因素的作用主要是對運動目標射擊時,打擊目標的是“前置點”,而非“現在點”,即射擊時要對目標進行預先修正,算出艦炮彈丸與目標相遇的炮口方位角和高低角的提前量,而不是指炮響時目標與本艦的現在位置。本艦與敵同向射擊,其射擊時的距變率和位變率都比較小,另外風向、風速對彈道的修正,因與敵同向而測定得比較準確,且其可射擊的持續時間比較長。
而異向射擊的位變率比較大,距變率比較小,射擊修正也比較有利,也是一種較好的選擇方式,所以同向射擊和異向射擊是艦炮射擊兩種主要的射擊方式。
但是考慮到異向射擊時,射擊的持續時間短,而清軍的火炮射速低,所以不宜采用。
就火炮射擊來說,我們設想,如果清軍的單橫隊或者人字隊,向右齊轉,也變成與日軍要一樣的單縱隊,射擊時就會轉換成同向射擊,射擊效果肯定會有很大的提高。
再一個就是清軍的人字隊,如果日軍的艦艇由左向右機動,當過了旗艦的艦首后,位于其左舷的艦艇就不能向右射擊。
所以綜上所述,橫隊或人字隊的編隊艦炮射擊是非常不利的。概括來說,就是艦首盲區、射擊修正、編隊同一時間可用于射擊的火炮數量都是非常不利的。
再加上定遠艦中斷指揮后,編隊沒有作戰預案,不能集中火力打殲滅戰,分散射擊而不是編隊集火射擊,而導致日軍沒有一艘艦被擊沉,因此導致總體上黃海海戰的失敗。
那么,從編隊火炮射擊的角度,清軍應該有一個什么樣的隊形作戰,才能達成最佳的作戰效果呢?就清軍的橫隊來說,在接敵的過程中,如果向左齊轉60度,就定遠和鎮遠艦而言,每艘艦的右舷都可以有1座雙管305毫米主炮和2座單管150毫米副炮,共4管艦炮對敵射擊,然后再向右齊轉120度用左舷炮射擊,也就是以主航向為參照向左右各60度機動。當日軍每次試射完成后,一開始進入效力射時,清軍就進行轉向。這種不斷轉向的機動方式,敵射擊修正的“前置點”就會發生較大的變化,而增加其火炮“試射”的次數,相應地“效力射”持續時間就會減少。而敵方由于航向航速不變,清軍射擊時的方位提前角和距離修正量變化較小,從而可以大大提高清軍射擊的作戰效果,同時也大大降低敵射擊效果。
除了艦炮外,魚雷射擊的毀傷力要大得多。甲午海戰三戰中,僅有的幾次魚雷攻擊,不是發射不出去,就是沒有命中目標,北洋艦隊的大英雄鄧世昌對日艦“吉野號”發射了魚雷,但是沒有命中敵艦,反而被日艦用魚雷擊沉。還不止如此,實際上一直至1945年日本戰敗,中國自己建造和購買了不少魚雷,但筆者想找到一個海戰時中方魚雷擊沉敵艦的戰例,卻一無所獲。可見,中國海軍的失敗,與其訓練水平低下有很大的關系。endprint
另外,就拿戰爭責任來說,至今都沒有做出客觀公正的評價。各種影視劇中都把戰爭的責任歸咎于“臨陣脫逃”、“掛白旗”的“濟遠艦”管帶方伯謙。
對于方管帶是不是有點冤枉,筆者不是史學家,也不想妄加斷評。但是,從艦長的角度,筆者想為方管帶說幾句話。
從清朝官方的史料來看,“臨陣脫逃”、“掛白旗”無疑都是事實。然而,“濟遠艦”是唯一參加了豐島海戰和黃海海戰的主戰艦艇,特別是在豐島海戰中該艦曾以一艦擋敵三艦(吉野、浪速、秋津洲)。
豐島海戰中有記載:“忽有日彈中‘濟遠望臺,大副都沈壽昌頭裂而死,方伯謙與并立,腦漿濺其衣。方伯謙屹立望臺,連發四十余炮,輒擊中日艦‘浪速。‘浪速已傾側,行甚緩……俄而旗艦‘吉野亦來,相距約三千余碼。方伯謙令船前轉,猝發后炮,中之。殲其提督及員,弁二十七人。水勇死者枕籍。再發中其船首,火起水進,船首漸側,急轉舵而遁。‘濟遠亦舵機受損,轉動不靈,追之不及。”
實話說,豐島海戰,雖然清軍損失的裝備和人員較多,日本損失少。但是處在敵強我弱的情況下,方伯謙以 “濟遠”一艦重創日“浪速”和“吉野”2艘主力戰艦,使得日2艦傾側。進行過艦炮射擊的人都知道,艦艇傾側是很難再進行艦炮射擊的,即便勉強射擊,艦艇的縱橫搖擺加上敵目標處于運動狀態,射擊的精度將會大大降低。因此,致使敵“急轉舵而遁”,取得如此的戰果應該說是非常難得的。
至于說黃海海戰中“掛白旗”投降之說,也值得商榷。因為海軍艦艇投降,不像陸地上從我方陣地跑到敵方陣地那么容易。即便 “掛白旗”是事實,更多的可能是詐降,因為他并沒有帶領全艦官兵跟隨日艦而去,而是先行返回靠泊旅順軍港。在自身艦炮遭到毀傷不能射擊,艦艇受重創的情況下,把寶貴的戰艦駕駛回到母港,保全了艦艇和全艦人員的安全,也不失為一種迫不得已的選擇。
倒是李鴻章處死方伯謙的方式令人起疑,黃海海戰結束后,沒有等待方伯謙的申辯,即被迅速處死在旅順港附近的白玉山上。
筆者妄自分析,李鴻章和丁汝昌在黃海海戰后,必然要向上解釋戰敗的原因,只好拿“掛白旗”說事,畢竟“掛白旗”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殺掉方伯謙可以更好地向皇上解釋黃海海戰敗戰的原因。方伯謙很可能就是一個為其上司擔負戰爭責任的替死鬼,因為實力相當的兩支艦隊作戰,對抗的結果是清軍大敗,總得有人負責,如果方伯謙無責,那么就只好由李鴻章和丁汝昌負責了。
作為唯一參加了豐島和黃海兩次海戰、戰斗力雖不是最強,但戰果卻較大的“濟遠”艦管帶被自己人殺掉,不能不說令人遺憾。
國內有關甲午戰爭的電影中,方伯謙管帶嚇得躲進艙內,由前主炮班長指揮將敵艦擊傷,也不太符合實際情況。因為艦炮射擊絕不可能只由前主炮班就能獨自進行,需要全艦的配合(比如操舵部位穩定航向)才能完成,而這個配合工作的組織,必須要由艦長來指揮。
再看海軍提督丁汝昌、左總兵林泰曾、右總兵劉步蟾北洋三巨頭的死法,也令人遺憾。
他們仨人全部是吞食鴉片自殺而亡——他們不應該選擇這樣的死法,如果說軍人陸上作戰是“馬革裹尸”的話,海軍軍人就應該“葬身魚腹”。
他們應該率領主力艦艇在海上與敵再打一個黃海海戰,而不是龜縮在威海港內等待著被殲滅。就是死,也應該拉一個墊背的與敵同歸于盡,而不是自殺。
英雄鄧世昌的犧牲也多少有點自殺的味道,他本來可以被救起,但他拒絕被救,與其愛犬一同被淹亡。
如果他們考慮到還有那么多的作戰任務,需要他們率領部隊去完成,這些艦隊指揮官就不應該主動放棄自己的生命,因為他們的生命在國家需要用人之際已經不屬于自己,而屬于他們的祖國。國家培養一個提督、總兵、管帶,多么不容易,在戰時多么需要像他們這樣的優秀將領去領兵打仗。
當然,歷史不能假設,也許他們這樣做,和他們生長的封建社會思想環境有關,而我們又沒有處在那樣一個時代背景,所以這種假設和評判也可能有失公允。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