概念是理論研究的邏輯起點,對研究對象進行正確的概念界定,準確、清楚地表述研究對象的內涵和外延,是理論研究不偏離研究坐標、具備良好的邏輯性和科學性的必要前提。21世紀以來,在中國學術界剛剛興起的環境音樂研究針對環境音樂的研究內容、研究方法、功能性、民族性和應用場合等進行了積極探索。然而,在這些文章中,對環境音樂概念的界定則是眾說紛紜,莫衷一是。為了廓清環境音樂的內涵與外延,正確構建中國環境音樂研究的理論體系,本文對環境音樂的概念認識進行歷時性梳理,并針對環境音樂的概念界定提出自己的看法。
一
目前,環境音樂的研究者一致認為,環境音樂并不只是出現在現代人的生產和生活當中,從遠古走來,人類就一直不自覺地在各種場合運用環境音樂來滿足自身的需求。勞動場合的號子、宮廷宴席場合的宴樂、祭祀場合的鐘磬樂等在環境主體——人的非音樂鑒賞性活動中成為環境的一部分。在傳統的環境音樂運用場合,由于沒有音樂的錄制和播放媒介,環境主體與環境音樂的唱奏者同時在場。而隨著19世紀愛迪生發明留聲機,到20世紀上半葉,留聲機和揚聲器的廣泛運用,環境主體與環境音樂的制作者被錄制和播放媒介割裂開來,使環境音樂進入到現代模式。
傳統的環境音樂盡管早已出現在人類的生產和生活當中,卻并沒有“環境音樂”或與之相近的概念,這一概念是隨著現代科學的不斷發展,學科分類越來越細致而出現并不斷衍變的。西方資產階級在大工業時代為了積累資本,在剝削剩余勞動價值的過程中,想盡辦法提高勞動生產率。在生產車間播放音樂也成為了他們提高勞動生產率的辦法之一。所以,環境音樂在20世紀二三十年代美、英等國的產業界率先得以運用。1937年,兩位從事工業研究的心理學家懷亞特(Wyatt)和蘭登(Langdon)為英國工業衛生研究委員會發表了一份題為《重復性勞動中的疲倦和無聊》的報告,報告中提到:“通過英國廣播公司(BBC)的廣播節目——‘Music While YouWork,英國政府在軍工廠用音樂來為工人減少疲倦感,維持工作積極性,保持高產量。”1952年,美國德克薩斯大學的喬迪·c·霍爾(Jody.C.Hall)在發表的文章中也提到:“在過去的十年,通過播送在音樂類型、音量級別、播放時機和長度等方面都按照一定規格和標準予以調控的音樂節目——‘MusicDuring Work,背景音樂已經被證明能給工業帶來一定的價值。”可見,這時在工廠播放的音樂并不稱為“環境音樂”,而被稱為“工作時的音樂”(Music While You Work/MusicDuring Work)。工人在枯燥而緊張的工作之中,思維意識主要聚焦于所從事的工作,音樂只是在無意之間偶爾被工人的聽覺捕捉到,從而得到音樂審美的滋潤。工人不以對這種“工作時的音樂”進行鑒賞為主要目的,所以說,“工作時的音樂”是一種非鑒賞性音樂。音樂在此時營造了一種氛圍感,成為工人工作的一種聲音背景、工作環境的一種要素。
與此同時,隨著20世紀20年代末有聲電影的問世,如何在電影中運用音樂來烘托劇情,營造影片中場景的氛圍等相關問題成為電影音樂研究者關注的對象。作為與環境音樂概念最接近的“背景音樂”(Background Music)一詞在20世紀30年代初開始出現在論述電影音樂的文章當中。在這類文章中,“Background Music”專指在影片的后期制作過程中,為了烘托劇情,依據影片中的劇情需要,配制與劇情相融合的音樂來作為聲音背景的電影配樂:
“電影音樂(Film-music)主要有兩種——現實音樂(筆者按:影片中人物的現場演唱或演奏)和配樂(BackgroundMusic),配樂可以具有戲劇性,也可以表現強烈情感……,配樂除了增強某個場景的情緒,沒有其他存在的理由。”
與“工作時的音樂”相比,電影配樂因為要烘托劇情,在電影中往往需要具有戲劇性或具有強烈的情感表現,因為是影片后期制作中的配樂,劇中人物并不能聽到,只有電影觀眾才能聽到,但電影觀眾關注的主要對象是電影中人物的表演和劇情發展,而不是配樂,所以,在這里,配樂也是一種非鑒賞性音樂,只是電影場景或劇情的聲音背景,“除了增強某個場景的情緒,沒有其他存在的理由”。通過查找外文文獻,可以發現,在20世紀三四十年代,“Background Music”基本上只出現在研究有關電影、廣播劇等媒體藝術配樂的文章@中。直到20世紀50年代,“Background Music”才逐步出現在音樂治療、工業、教育、生活等其他領域。所以說,配樂是背景音樂的一種早期形式,與50年代之后具有更多外延的背景音樂概念相比,配樂的戲劇性和強烈的情感性成為背景音樂早期形式的藝術特征。
從前文所引用的美國德克薩斯大學的霍爾的相關論述中可以看出,20世紀上半葉的“工作時的音樂”(Music WhileYou Work Music During Work)也被當作背景音樂的一種早期形式而被納入到背景音樂這一概念的外延當中。“早期許多關于背景音樂的研究主要聚焦于其對職工工作業績的影響,一般來說,這些研究中的絕大多數都認為音樂對工作業績能起到一個比較小的正面影響”。所以,大致在20世紀50年代之后,配樂與“工作時的音樂”被作為背景音樂的兩種早期形式與后來出現于醫療、教育、生活等各種場合的非鑒賞性音樂共同納入到背景音樂的外延當中。
二
到20世紀六七十年代,隨著世界范圍內環境污染與生態破壞問題的日益嚴重,環境保護逐漸成為國際社會關注的重要話題。1972年6月5日,聯合國在瑞典首都斯德哥爾摩舉行了第一次人類環境會議,通過了《人類環境宣言》及保護全球環境的“行動計劃”。同年10月,第27屆聯合國大會根據斯德哥爾摩會議的建議,決定成立聯合國環境規劃署,確立每年的6月5日為“世界環境日”。從1974年起,聯合國環境規劃署每年都為世界環境日確立一個主題,并展開相關的宣傳活動。在這種社會語境下,“環境音樂”(EnvironmentalMusic)這一概念開始出現在學術刊物之中。1971年,在美國《音樂教育雜志》(Music Educators Joumal)第一期發布的將于1971年2月26日至3月1日舉辦“音樂教育工作者全國大會東部會議”的會議公告中,首次出現了“EnvironmentalMusic”這一概念:“會議期間的音樂會活動將包括‘新澤西之夜(《柏遼茲安魂曲》)、‘爵士之夜。……和由馬里蘭大學教師和研究生組成的‘新樂團(the Fresh Music Group)表演的一個環境音樂(Environmental Music)節目”。盡管現在我們不知道這個環境音樂節目以怎樣的形式表現了怎樣的內容,但可以肯定,環境音樂作為一個確定的概念開始進入到人們的視野。endprint
在一定的環境中,以從事非音樂鑒賞性活動的人為主體,音樂與人的周邊事物共同構成環境,這就是環境音樂的基本涵義,所以,環境音樂與背景音樂同樣是一種非鑒賞性音樂,其實質基本相同。背景音樂在實施過程中注重音樂與主體及其行為之間的直接關系,音樂直接對主體產生調節情緒的作用,音樂與環境之間的關系被忽視。尤其是早期的電影配樂,為了烘托劇情,配樂可以表現強烈的情感,甚至可以具有戲劇性沖突,強調音樂對主體產生強烈的情緒性影響,而幾乎與環境無關。但環境音樂強調音樂與環境之間的關系,音樂首先是環境的一部分,與環境中的其他元素組成一個環境整體對環境主體產生作用。如“在美國(如布盧明頓、明尼蘇達州)的購物中心內,在云霄飛車的撞擊聲、顧客的閑聊聲和腳步聲中,可以聽到音樂無處不在。播放音樂的線路連接到了購物中心內的每一個空間,傳播音樂的設備早以被當作幾個主要的環境要素之一,埋放于購物中心的基礎設施之中”。音樂設施成為建筑體的一部分,融入到建筑環境之中,播放的音樂自然而然就成為了購物中心環境的構成要素。環境音樂由于凸顯了環境的重要性,與注重音樂功能性的背景音樂相比,顯得更具有現代人文關懷的意義。在人類賴以生存的自然環境不斷惡化的刺激下,隨著環境意識逐漸增強,人們不斷提高工作、生活、家居等方面人文環境的審美性、舒適度需求,在這樣一種社會語境中,環境音樂顯然比背景音樂更能達到人們的愿望,就二者關系來說,環境音樂這一概念實際上由背景音樂衍化而來。正如在20世紀西方作曲界興起的環境(氛圍)音樂(Ambient Music)創作的先驅人物——英國作曲家布萊恩·伊諾(Brian Eno)于1978年在文章中所說:“將音樂獨特地設計成某種環境中的背景角色的想法是由Muzak公司發起的(筆者按:Muzak是成立于1934年的一家專門提供商用背景音樂的公司。后來‘Muzak一詞逐漸成為背景音樂的代名詞,專指通過線路向酒吧、飯館等處播送的背景音樂)。在之后的50年里,背景音樂因為‘Muzak這一術語而廣為熟知。……Muzak公司制作的音樂有著輕柔的、缺乏獨創性的熟悉曲調。可以理解,這種音樂風格使得大多數有鑒賞力的聆聽者(和大多數作曲家)完全放棄了環境音樂(Environment Music)是一種具有創意的音樂而值得關注的想法。”從這段文字可以看出,布萊恩·伊諾認為,到20世紀70年代為止,背景音樂至少有了50年的發展歷史,在他看來背景音樂基本上等同于環境音樂的概念,且后者由前者衍化而來,背景音樂作為環境音樂(Environment Music)的一種早期形式而存在。
筆者比較認同布萊恩·伊諾的觀點,背景音樂盡管非常注重音樂與環境主體之間的功能關系,忽視音樂與環境之間的融合度,但從客觀上看,在以從事非音樂鑒賞性活動的人為主體的環境中,音樂只能成為環境的一種要素,所以,背景音樂也屬于環境音樂(Environment Music)的范疇。然而,概念的衍化是一種自覺的學術意識和行為,不能像頒布某項政令一樣,一夜之間可以由環境音樂這一概念完全替換背景音樂的概念。雖然都是一種功能性音樂,但由于音樂實施的目的和關注的重點略有不同,在20世紀70年代環境音樂這一概念出現之后,環境音樂與背景音樂兩個概念依然并用于學術和生活領域。
布萊恩·伊諾不僅論述了背景音樂(Background Music)與環境音樂(Environmental Music)二者的關系,作為一個專業作曲家,他在1978年創作了一張專門在機場播放的“Am-bient Music”專輯。“Ambient”有氣氛、氛圍、環境的含義,所以“Ambient Music”被釋義為環境音樂或者氛圍音樂。布萊恩·伊諾在談到他創作的“Ambient Music”時說:“Ambient被定義為一種氛圍、環境(Atmosphere),一種色調(Tint)。我的目的是為了創立一種適合各種心情和氛圍的、輕柔而豐富的環境音樂(Environmental Music),而為特定的時間和場合創作一些具有獨創性的音樂作品。”從這段文字可以看出,布萊思·伊諾認為“Ambient Music”也屬于環境音樂(Environ-mental Music),是作曲家不滿意原來環境音樂“有著輕柔的、缺乏獨創性的熟悉曲調”的藝術特征而創作的具有獨創性的環境音樂作品,所以,“Ambient Music”類屬于環境音樂(Environmental Music),是由專業作曲家創作的環境音樂的一種類型。
專業作曲家進行環境音樂創作的嘗試其實早在20世紀20年代就已經開始。1920年,法國作曲家埃里克·薩蒂(ErikSatie)和D·米約(Darius Milhaud,法國六人團成員)為朋友貝爾坦的畫展晚會作曲。米約這樣描述那場晚會中的音樂演奏:“音樂同時從四面傳來,我們把單簧管置于劇場的三個角落,而四個角落還各有一名鋼琴演奏者,長號則置于一個包廂中。節目單告訴觀眾,幕間重復地奏樂,其意義和所引起的注意,就像枝形吊燈、椅子或包廂一樣。……薩蒂大喊:‘大家聊聊天,不要注意聽音樂,走動走動!”薩蒂將這種音樂的演出稱之為“家具音樂”:“即一種從屬于環境和環境噪聲的音樂”。可惜,薩蒂進行“家具音樂”的演出并不成功,專注于音樂鑒賞的傳統使得晚會現場的觀眾聽到音樂響起時,便不自覺地將注意力轉向演奏者,專注地聆聽音樂。但埃里克·薩蒂“家具音樂”顯然影響到了20世紀六七十年代出現的簡約主義音樂(Minimal Music)、環境音樂(Ambient Music)、新世紀音樂(New Age Music)等后現代音樂流派的音樂創作,這些音樂流派的作曲家們采用錄制的自然界音響、電子合成器的模擬音響與樂器音響進行組合、編配和創作,創作出來的樂曲不以表達人類情感為主要內容,而試圖表現以人為主體的各種環境的音響和空間特征,彰顯出音樂的環境特性。
論述到這里,我們應該可以大致清楚環境音樂(Environ-mental Music)概念在歐美社會的衍化過程:
環境音樂概念在中國的衍化也是從電影配樂開始的,隨著有聲電影在20世紀30年代傳入中國,一直到20世紀70年代,背景音樂的早期形式——電影、廣播劇等媒體藝術的配樂得以研究。直到80年代早期,背景音樂的概念才出現在學術刊物上,而環境音樂這一概念隨著由司有侖等翻譯的日本學者服部正等所著《環境音樂美學》一書,于1991年由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出版而傳入。與國外一樣,盡管背景音樂類屬于環境音樂的范疇,但自環境音樂概念出現之后,背景音樂和環境音樂兩個概念一直并用于學術和生活領域。
結語
通過對環境音樂(Environmental Music)概念的歷時性梳理與探析,可以這樣認為,環境音樂(Environmental Music)由背景音樂衍化而來,涵蓋了背景音樂及其早期各種形式、專業作曲家創作的環境音樂(Ambient Music)以及彰顯出各種環境的音響和空間特性的20世紀后現代音樂。在以從事非音樂鑒賞性活動的人為主體的環境中,上述類型音樂或其他傳統的、現代的、經典的、流行的音樂通過環境化處理,成為環境的一部分,間接作用于環境主體,具有調節環境主體——人的情緒的功能,使人們能夠藝術地工作和生活。
當歷史的車輪已經駛入2l世紀,人類面臨著越來越嚴峻的生存環境,人類社會整體進入到生態文明的新時代,“環境音樂”這一概念的豐富內涵與其獨具的濃厚的人文關懷意義和生態學價值將在不斷地應用實踐中越來越為普通大眾熟知。
李祖勝 中南林業科技大學音樂系副教授
(責任編輯 金兆鈞)endprint